随着夕阳落下,夜幕如期而至,笼罩了整个姑苏城,寂寂夜色中,不时传来夏虫的声音。
小楼里,郑旦心不在焉地绣着未完的鸳鸯图,眼睛一直向着紧闭的房门,在尖锐的针尖又一次穿过锦缎时,不甚扎到了手指,一滴鲜红的血顿时沁了出来。
正在修剪花枝的夷光听到郑旦轻呼,上前为她拭去指尖的鲜血,微笑道:“姐姐很紧张吗?”
“有人要来杀你,怎么会不紧张?”说着,郑旦又疑惑地望着面容平静到看不出一丝涟漪的夷光,“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夷光浅浅一笑,将帕子缠绕在郑旦指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了,‘害怕’除了令自己变得软弱之外,并没有什么用。”
“你啊!”郑旦轻刮着夷光脸颊,“什么福啊祸啊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能有事,待会儿真要有人进来,我帮你挡着,你赶紧跑,千万不要回头,知道吗?”
夷光心中一暖,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姐姐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郑旦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打斗的声音,令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颤声道:“他们来了!”
外面,公孙离领着几名武功高强的心腹扮作强盗贼匪的模样蒙面强行闯入文府,护院闻迅赶来,但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两三招便受伤倒地。
公孙离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来到夷光所住的小楼外,正当他准备闯进去的时候,突然出现几个人挡在他们面前。
“不知死活!”公孙离暗自冷笑,只当是之前碰到的那些护院,但一交手便知道自己猜错了,这些人身手不凡,比他带来的人只强不弱,绝非寻常护院,奇怪,文种府中怎么会有这等高手?
奇怪归奇怪,眼下最要紧的是杀了越女,完成相国大人交待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用力挽挥刀,强行逼退拦在自己面前的那人,随即纵身往亮着灯光的屋子跃去。
就在他一只手快要碰到门的时候,一道寒光突然出现,如流星追月一般迅速朝他胸口袭来。
公孙离大惊失色,一边举刀格挡,一边迅速后退,在一记刀剑相撞的刺耳声音中,险险避过,只被剑气削下几缕头发,显得有些狼狈。
公孙离满面恼怒地盯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天上乌云散去,露出皎皎明月,借着月色银辉,他看到了刚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竟是繁楼,他怎么会在这里?
繁楼看到了公孙离眸中的诧异,暗自冷笑,喝斥道:“哪来的狗贼,竟敢擅闯私宅,伤人性命,来人,把他们全部拿下!”
黑巾下,公孙离面色阴沉至极,他怎么也没想到,繁楼竟然会出现在这里,难怪这些人如此难缠。
“怎么办?”面对手下人的询问,公孙离心思心转如轮,半晌,他用力一咬牙,“撤!”
繁楼显然是有备而来,这种情况下,很难杀了那名越女;而且他此次带来的几个,都是军中老人,不少人都认识,万一折损在这里,一定会牵连相国大人。
公孙离想走,繁楼却不打算放过他,一直步步紧逼,手里那把剑在暗夜里神出鬼没,接连伤了他手下好几人,公孙离窝火不已,上前缠住繁楼等人,令手下人有机会离开,但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疏忽,被繁楼一剑抵在喉咙上,不敢动弹。
繁楼摘下公孙离的面巾,冷笑道:“我道是哪个贼匪如此大胆,敢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原来是公孙将军,真是稀奇;怎么,当腻了将军,想改当贼匪?”
公孙离冷然盯着他,“你又如何,堂堂武将,却在这里给一个不入流的商人当看门狗!”
繁楼面色一沉,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道:“我再怎样,至少不曾触犯律法,将军却不同。”说到这里,他凑近几分,似笑非笑地道:“你说……若大王知道你冒充贼匪,意图杀害施姑娘,会怎么样?”
公孙离眸光一颤,他最怕的就是这件事,色厉内茬地道:“你要是敢这么做,相国大人绝不会放过你!”
“相国大人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再多一件也无妨。”繁楼轻笑,眸中却冷冷地没有一丝笑意。
“你……你敢!”公孙离看出他不是在说笑,心中大慌,出了这种事情,就算是伍子胥也未必“保得了他。
繁楼没有理会他,径直道:“来人,把他绑起来。”
很快, 公孙离被绑了个结结实实,那厢,文种也过来了,朝鰵楼连连道谢,“这次真是多亏了将军,否则小人性命休矣。”
“客气了。”繁楼笑一笑,正要押着面若死灰的公孙离离去,几道人影快步往这边走来,当先一人竟是伍子胥。
他突然的出现,令繁楼诧异,未等他细想,伍子胥已是来到近前,连忙拱手道:“见过相国大人!”
伍子胥扫过五花大绑的公孙离,冷声道:“你绑的?”
“公孙将军带人夜闯私宅,接连伤了好几个人,卑职无奈,只有先行将他绑起。”面对位高权重的伍子胥,繁楼不敢大意,谨慎的回答着。
伍子胥白眉一挑,转头问道:“是这样吗?”
公孙离连连摇头,一脸委屈地道:“卑职岂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刚才巡夜的时候,发现几个形迹可疑之人,卑职不敢大意,一路跟随来到这座宅子里,本想找主人好生询问几句,哪知那些护院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卑职为了自保,只好伤了他们几个;再后来就遇到繁楼将军了,非说卑职是贼匪,结果就成这样了。”
伍子胥颔首,睨了繁楼道:“你都听到了,只是一场误会,松绑吧。”
面对伍子胥的无形威压,繁楼咬牙道:“此事卑职做不了主,还请相国大人见谅。”相互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抓到公孙离的痛处,要他就此放过,实在不甘心。
伍子胥眸光森森地盯在繁身上,似要剜出两个洞来,缓缓道:“那依着你的话,谁人能够做主,伯嚭?还是大王?”不等繁楼回答,他声音倏地一厉,“公孙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整件事只是一场误会,你却百般刁难,伯嚭平日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卑职不敢!”繁楼话音未落,伍子胥便喝道:“既是不敢,还不赶紧放人?”
“是。”在伍子胥的威逼下,繁楼只能放人。
在离去时,伍子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往小楼望去,明月下,一名轻纱蒙面的素衣女子静静站在二楼长廊中,晚风拂过,吹起轻落的裙裾,飘飘欲仙,似要乘风而去,又如从画中走来的仙子。
见伍子胥望过来,她低头浅施一礼,长长的青丝婉转肩头,虽然看不到真容,却依旧能感觉一种心悸的美,令众人看痴了眼,唯独伍子胥眼里满是忌惮,犹如见到洪水猛兽。
只一眼,伍子胥就知道,此人一定就是夫差心心念念的越女。
自古红颜多祸水,他绝不能让此女入宫,祸害大王与吴国江山!
伍子胥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相国府,待他坐下后,公孙离小心翼翼地道:“多谢相国大人救命之恩!”
提起此事,伍子胥冷哼一声,怒视道:“还好意思说,若非老夫及时赶到,你这会儿已是被押到了大王面前,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公孙离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方才小声道:“卑职实在没想到繁楼会在那里,这才吃了大亏。”说着,他疑惑地道:“相国大人怎么会去文府的?”
相国公府离文府有一段路,若是逃出去的手下报信,一来一回至少要半个时辰,可从他们逃走,到伍子胥出现,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时间扣不住;除非……伍子胥一直都在文府外。
“你以为老夫像你一样大意吗?”伍子胥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老夫一直都在文府外,看到那些人逃出来,却唯独不见你,料知必是出了事情,只好冒险走一趟。”
公孙离疑惑地道:“卑职不明白,繁楼怎么会在文种府里,仿佛……早就知道卑职会有所行动;可这件事,明明只有卑职与相国大人知道,就连带去那几人,也是到了文府外才知道的。”
伍子胥捧着温热的茶盏,沉声道:“还有一人。”
公孙离一怔,旋即猜到了几分,面色难看地道:“范蠡?”
“不错。”听到这两个字,公孙离激动地道:“那就对了,一定是范蠡暗中告密,让他们有了准备;卑职早就说过,此人曾在越国为官,又有文种走得那么近,不可相信,大人偏是不信,反而对他处处倚重。”
伍子胥面色阴沉地道:“你这是在责怪老夫?”
听到这话,公孙离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连忙道:“卑职不敢,只是见到范蠡辜负大人信任,心中愤慨!”
伍子胥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摇头道:“不是范蠡。”
公孙离没想到伍子胥到了这种时候还护着范蠡,勉强按下心中的妒嫉,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老夫是故意把你今夜会去文种府刺杀越女的事情告诉范蠡的,且一直派人盯着他,他离开后就径直回了自己府邸,并未去过文种那里,也没与任何人往来,你说说,他要怎么告密?”
公孙离被问得哑口无言,但心里仍是不肯罢休,正想着要怎么答话时,耳边又响起伍子胥的声音,“或许,根本就没有人泄密。”
听到这话,公孙离一怔,诧异地道:“若没人告密,繁楼怎么会得到消息?”
“是老夫大意了。”伍子胥叹了口气,道:“伯嚭好不容易才找那名越女,又岂会不加以防范,这繁楼,怕是早已悄悄守在文府之中,你此去,正好落入他们的陷阱之中。”
公孙离想一想,道:“这倒也有可能,不过卑职在想,范蠡与文种是至交好友,这件事情,他就真的一点耳闻也没有吗?若是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相国大人?”
这句话提醒了伍子胥,是啊,偌大一个人住在文种府中,范蠡岂会一无所知,如此看来,此人还是不能尽信。
“范蠡之事,且先放一放,眼下最要紧的是那名越女,后日就要举行观鱼大会了,绝不可让她见到大王。”
公孙离为难地道:“今夜之事,已经让太宰他们有了提防,必会对越女严加保护,难以再下手,不如……”他试探道:“就算了吧,相国大人今夜也见过她了,只是一个弱女子罢了,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伍子胥面色凝重地道:“正是因为见过,才更不能让她入宫,此女绝不简单!”
见他心意已定,公孙离只得道:“那卑职明日再想想办法,看能否将她从文府中引出来。”
“不。”伍子胥拒绝了他的提议,道:“老夫记得你与剡季私交甚好,明日,你去见一见他。”
公孙离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踌躇道:“他虽与繁楼不和,但此事关乎太宰一门荣宠,非小怨小仇,只怕不会帮咱们。”
“老夫知道,所以……”伍子胥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后者眸光微微一亮,“大人是想在……”
伍子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此事你知我知,后日之前不得再有第三个人知晓,以防生变。”
他的话令公孙离激动不已,不让第三人知道,也就是说,连范蠡也没资格,相国大人终于又将自己摆在第一位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道:“卑职明白,相国大人尽管放心。”
“好,去吧。”在打发公孙离离去后,伍子胥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中,眉目半闭,指尖徐徐拨动着一颗颗圆润的沉香珠子,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