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四月,都是苎萝村最美的光景,繁花盛开,柳树成荫,引来无数翠鸟蜂蝶嬉戏飞舞,清澈的溪水绕着村子潺潺流过,因为经常有女子在这里浣纱,久而久之,这溪水便有了名字——浣纱溪。
夷光缓步走在一株株繁密盛开的梨树下,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下是一双秋水明眸,顾盼生辉,只是一眼,便仿佛盛过无数山光水色,所谓倾国倾城,大抵就是这样吧。
她捡起地上的一片落花,无声地叹了口气,繁花如期盛开,只可惜……这一年已经没有了赏花之人。
梨花,梨花, 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分离了……
“你果然在这里。”一名年纪相仿的蓝衣少女来到夷光身边,若说夷光美若天边华云,让人惊叹却不可触碰;那么,她就是人间的牡丹,秀丽真实。
夷光将手中的梨花别在郑旦衣襟上,微笑道:“姐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最喜欢的就这么几个地方,一个个找过来,总能找到的。”郑旦笑一笑,随即神色严肃地道:“快回去把衣裳还有要紧的东西收一收,咱们得赶紧离开村子。”
夷光点点头,低头望着梨树的根部道:“只可惜去年埋下的这几坛梨花酒没法取了。”
“等战事平息了,我们就回来,施伯父一定能喝到你亲手酿的梨花酒,别担心。”郑旦伸手拂去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夷光肩头的梨花。
夷光举眸遥遥望着国都的方向,忧声道:“吴国来势汹汹,这战火,怕是轻易平息不了。”
郑旦倒没她那么担忧,“两年前吴国来攻,结果被大王妙计得胜,不止兵败,还赔上了吴王阖闾的命,这一次大王定然也能得胜。”
夷光默默不语,两年前,吴国虽然也来势凶猛,但未曾攻至越国国都便已兵败,可这一回……
希望天佑越国,天佑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
正自失神之时,一道轻纱忽地覆上她的面容,令夷光诧异不已,下意识地就要伸手摘去,却被郑旦阻止,“不许取下。”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郑旦一边替她固定面纱,一边道:“我听说吴军残暴,尤其是那吴王夫差,相貌狰狞,又生性凶残好色,你长得这般好看,万一被他们遇见,必定会被掳去,这样拿面纱遮一遮,便可省去许多麻烦。”
夷光想想也是,感激地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郑旦笑一笑,拉了她的手道:“快走吧,母亲那边怕是已经等急了。”
一路过来,到处可见携妻带儿离村逃难的人,曾经热闹的村落,如今变得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令人心生悲凉。
村子里,郑母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郑旦过来,面上一喜,赶紧迎上来,埋怨道:“你这孩子,明知道马上要走了,怎么还四处乱跑,可让为娘好生担心。”
“女儿见夷光不在,就去找她了。”说着,郑旦转头对夷光道:“快回屋收拾一下。”
“嗯。”夷光向郑母行了一礼,转身进了旁边的屋子,施家与郑家比邻而居,所以她与郑旦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好,犹如亲姐妹一般,但郑母却并不喜欢她。
看到夷光进了屋子,郑母不悦地训斥着郑旦,“你也真是的,咱们跟她非亲非故的,管她做什么。”
“母亲。”郑旦对她的话颇有微词,“什么叫非亲非故,夷光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如今施伯父在宫中当差,家里只有她一个弱女子,咱们怎么能不管。”
“那也是她的事情,与咱们何干。”郑母尖酸地道:“去年我好不容易托人给你说了都城刘家的亲事,他们家可是高门大户,这要是嫁过去,绫罗绸缎,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结果呢,刘公子来的时候,你正好与那丫头在一起,令他一眼看中了那丫头,当场悔婚,非要娶那丫头不可,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被搅黄了,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心肝疼。”
郑旦好笑地道:“这要怪刘家那公子以貌取人,肤浅无知,关夷光何事。再说了,去年弟弟病重,要不是夷光帮忙,早已经丢了性命。”
郑母被她说得答不上话来,颇有些恼羞成怒,“我不管,总之那丫头不是好人,你少与她往来。”
“知道了。”郑旦无奈地道:“等夷光去都城找到施伯父,咱们就不管了,只是这一路,母亲就当发发善心,让她随咱们一道吧。”
“你啊!”郑母伸出手指用力点一点郑旦的额头,“我把你生得这般貌美,偏就是少长了心眼,真是气死人了。”
郑旦知道她是答应了,欣喜地道:“多谢母亲。”
那厢,夷光也收拾好包袱走了出来,几人一起出村逃难,在途经浣纱溪时,夷光远远瞧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溪边,他似乎受了伤,浑身都是血,偶尔有几个逃难的村民经过他身边,都被那身血惊得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在勉强走了一段路后,那人似乎再也无力支持,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溪水中,一动不动。
夷光一惊,连忙奔了过去,郑旦一下子没拉住,怕她有事,赶紧也跟了过去。
待得走近之后,发现是一名少年公子,长得倒还俊俏,就是面色苍白的可怕,夷光吃力地将她从溪水中扶了起来,“公子!公子!”
夷光连着唤了几声,始终不见那人有反应,赶紧让郑旦帮忙扶住,随后手指搭在他被溪水浸得冰凉的手腕上。
夷光的父亲是宫中御医,她一身医术尽得其父真传,可比城中那些普通大夫要高明多了,不一会儿功夫便诊出了眼前这位少年公子的病情,竟是与她一样的心绞痛,另外就是失血过多。
夷光从包袱里取出父亲专门替她制成的丹药,塞到嘴里,又捧起旁边的溪水喂他咽下丹药。
“旦儿,你在做什么,赶紧回来。”不远处,郑母焦急地催促着。
“就快了。”郑旦敷衍着应了一句,关切地问道:“他怎么样,能救吗?”
“是与我一样的心绞痛,还好发现的及时,应该无碍。”夷光一边说着一边自包袱里取出止血的药粉,撒在他右腹流血不止的伤口处,又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那厢,郑母一直不见郑旦回来,心中着急,走过来一把拉起郑旦,“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再不走,吴军可要来了。”
她手抓得极紧,郑旦一时挣扎不开,焦灼地道:“母亲再等一会儿,夷光她正在救人呢。”
郑母本就不喜欢夷光,此刻见她“多管”闲事,自是百般不高兴,冷哼道:“自己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救什么人,赶紧走!”
夷光不想拖累郑旦,遂道:“你们赶紧走吧,我等他醒了就追上来。”
“可是……”郑旦还想再说,夷光已是笑道:“放心吧,我脚程快,一定能追得上。”
见夷光坚持,郑母又催得紧,郑旦只能离去,不时回头相望,眼里充满了担忧。
在她们走后不久,那位少年公子的睫毛动了动,继而缓缓睁开,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哪里?
他只记得自己受伤逃出重围后,漫无目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旧疾复发,心脏剧痛如绞,紧接着就晕了过去。
“你醒了?”一个清越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循声望去,映入眼睑的是一位面戴轻纱的女子,只能看到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他哑声道:“是你救了我?”
算是吧。”夷光隔着面纱笑一笑,随即道:“我听你口音不像是越国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公子犹豫片刻,道:“我……叫离泽,是姑苏的商人,本是来进货的,岂料适逢战乱,被流矢所伤,又旧疾复发,所幸遇到姑娘搭救,否则此命休矣。”
“原来你是吴国人。”夷光轻声说着,姑苏是吴国都城,从姑苏而来,自然就是吴国人了。
“姑娘……可是讨厌吴国人?”离泽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一旦夷光欲对他不利,便可先发制人,好不容易捡回的命,他可不想再失去,恩人仇人,从来只有一线之隔!
“没有。”夷光摇头道:“越国人也好,吴国人也好,都不过是这乱世中的可怜人罢了。”
“姑娘真是好心。”听到这话,离泽目光一松,徐徐松开了握住匕首的手。
夷光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她略一思索,从瓶中倒出两粒治疗心绞痛的丹药,装在一个空的瓷瓶中递给离泽,“这是治疗心疾的药,你拿着吧,万一再发病,就吃一粒。”
离泽略一犹豫就接过了药,“多谢姑娘。”
“既然你没事,我也该走了。”听到夷光告辞,离泽心中竟是升起几分不舍,他挣扎着起身,自颈间取下贴身佩戴地一枝只有手指长的小竹笛,摩挲了几下后递给夷光,“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请姑娘收下,权当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来日姑娘若来姑苏城,可吹响此笛,我必然前来!”
夷光连连摆手,“这个太过贵重了,我不能收,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乱世当道,人人只求自保,从不顾惜他人性命,像姑娘这样肯不顾吴越之别救人的,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与救命之恩相比,这个又算得了什么。”见夷光还要推荐,他又道:“我拿出去的东西,从来收回之理。”说着,离泽不由分说地将竹笛塞到夷光手中。
肌肤之触,令夷光粉面绯红,好在隔着面纱瞧不出来,低头道:“那……那好吧,我代公子好生保管,若有机会,再还予公子。”
望着神态娇羞的夷光,离泽有一种摘下面纱的冲动,但又怕太过唐突,惊扰了夷光。
“公子怎么了?”见离泽迟迟不语,夷光疑惑地问着。
离泽察觉到自己失态,面颊微微一红,不自在地道:“没……没事,姑娘赶紧去追你的家人吧。”说罢,他看了一眼远处走过来的两个汉子,面色略微有些阴霾,“乱世当道,切要小心。”
夷光微微一福转身离去,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两声重物倒地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离泽单膝跪地,一只手撑在地上,手臂微微发抖,一缕殷红的鲜血自唇角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