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已经飘起蒙蒙的白雪,很快便在各家屋顶上附起了薄薄的一层,自古以来北秦的雪下的都是很可人的。孩子们从家里逃出来,在银装素裹里跑来跑去。忙着的人也都停下手中的事,靠在屋门上眯起眼看雪。农民则乐呵的盘腿在炕上抽着烟枪,瑞雪兆丰年,总是不错的。
茶馆的生意也好了起来,文人墨客要在屋里赏雪,商家小贩也进屋避雪,拉车的也在门口点上一碗茶歇歇脚。于是店里小二便有些忙碌,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一边跑还要一边躲着随便就在过道歇着的人。偶尔会有茶水洒落,惹得客人一阵恼。
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刚进茶馆就引得一阵目光,白日衣绣、黼衣方领,后边跟着一个侍女与几个小厮。侍女也是眉清目秀,鹅黄色衣裳上沾着的白雪映衬着女孩娇俏可人。众人一进来,少女清脆又不耐烦的声音便响起”掌柜的,给我家夫人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歇着。“
一个肥滚滚的男人从柜台后面费力挤出来,一边擦着自己豆大的汗珠一边低眉顺眼“几位里面请,楼上还有空座,风景也比下面要好。”说罢又向过道内一瞪眼,几个车夫这才如梦初醒般慌忙离开。
女孩“哼”了一声,转身看向自家夫人,白裘女人轻轻点头,几个提着东西的小厮走在前面清理好过道,一行人带着众多目光缓缓向二楼走去。
良久,众人才缓过神来,一位壮汉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清平城来了大人物喽。”
“这女人来头很大?”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问道。
“从言行举止就可以看出来,这种人物跟我们清平城格格不入。”壮汉向着身边悄悄说道。
“这倒是。”一个青衣青帽的小厮正混在一群带着刀的壮汉里面自顾自倒上一碗茶,众人也不意外,这小厮就喜欢混迹在他们这些跑江湖的人里跟他们东扯西扯。因为眉目可人还有一股伶俐劲,也蛮讨大家喜欢的。听他说自己家就在离清平城不远的村子里,也算是本地人。
本来热热闹闹的茶馆因为这么一行人而变得束手束脚,青帽小厮端起茶学着壮汉一饮而尽,好生无趣。
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碰了碰小厮的帽子,指着正四处张望的掌柜笑着说道“还喝,你家掌柜在到处找你了。”
小厮擦擦嘴打个哈哈,赶忙从椅子上起身弯着腰一溜烟跑了。
“这小二。”带疤男人摇摇头“也不知道谁说他有眼神,要他是我手下,早把他吊起来打了。”
壮汉哈哈大笑“大哥,你可舍不得。是你说最近这茶馆总算有了点活气。”
“他也就贫嘴还行了。”男人举起碗来,跟众兄弟一起碰了。
“掌柜的,你找我?”正在焦头烂额的掌柜一回头,便看到青帽小厮笑意盈盈的看向自己。
“你这混小子又死哪去了?去找那几个憨夫了?真不知道你是懂还是不懂,这么多公子小姐的你不靠,就偏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白瞎了你这皮囊。”掌柜点着青帽小厮的额头气道。
“掌柜的掌柜的,要事重要啊。”青衣小厮扶好自己被戳歪歪的帽子,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哎呦,我差点忘了。”掌柜一拍手“刚刚二楼来了几位贵客,你快给我伺候好,回来少不了你赏钱。”
“刚刚那个白白和黄黄?掌柜的,那几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啊。”小厮问道。
“不该知道的就别问!”掌柜一瞪眼“说话给我小心点,到时候十个头都不够你掉的。”
“我要真有那些头就去耍杂技了。”青帽小厮撇撇嘴,在掌柜的催促下无奈上了二楼。
比起一楼拥挤的桌子,二楼就显得空旷多了,里面甚至还挂着几幅山水画,茶具也比楼下典雅了许多。里面说话声音也小,搞得青帽小厮浑身一阵不自在。他环视一周,在大厅靠窗处发现了白白和黄黄,不对,是几位贵人。
“这茶馆动作真慢,要是往常夫人去的地方,早就好茶奉上了。”黄衣少女轻轻哼道。
“小婷,一路上就跟你说过了,要有耐心。”白裘女人稍稍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夫人,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里啊,地也太偏了,人都还傻傻的,夫人进来时一直望着夫人看呢。”少女皱了皱鼻子。
“来这里找一位贵人。”夫人带着愁容摇摇头,但看着愤懑的少女忍不住打趣道“哪是看我啊,都人老珠黄了,自然是看咱家的俏丫鬟呀。”
“夫人,你又笑我。”少女红着脸将头埋入夫人的胸口,波涛起伏的让看着的所有才子都悄悄咽了口吐沫。
“几位贵人,要点什么啊。”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
“可算来了。”少女从夫人怀里直起身,扭头便数落道“你们这地方,动作真...”
为何说不下去了,自然是看清了眼前青帽小厮的模样。
少年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青衣更显俊俏,见女孩望了过来,还冲她笑了笑。
好一个俊俏少年。夫人暗暗一惊,都说山水养人,但眼前的少年就像是只饮丽江水一般。
“嗯?真什么?”少年眨眨眼,黄衣少女头都快低到衣领里了,红色已经攀上了耳梢。
“给我们随便来几碗茶就好了。”夫人拉过黄衣少女,冲着少年点头笑道。
“真就随便几碗茶?”少年挑了挑眉。
“自然是要挑好的上。”
“还要不要加些佐料?”
“喝茶还要佐料?”黄衣少女像是醒过神来一般,红着脸轻轻问道。
少年伸出舌头舔舔薄唇,坏笑了一下。
女孩便彻底在夫人怀里出不来了。
“别打趣她了,她面子薄。”夫人轻抚着女孩的后背。
“得嘞。“少年如同寻常小厮一样摘下帽子招呼一声,便下楼了。
“起来吧,人家都走了。”夫人推了推怀里的少女,笑道。
“怎么能有生的这样好看的人啊,还是男人。”黄衣女孩靠在夫人肩头轻声说道。
“潘家还有位公子,容貌更是俊俏。你就是老在宅子里待惯了,其实这天下还大的很呐。”夫人伸手挽好女孩的长发。
女孩又用鼻音轻轻的嗯了一声。
“给你找个这样的夫君怎么样?”夫人笑道。
“才不要,人家要一直跟着夫人。”女孩抱着夫人的手臂娇哼道。
“这不简单,一起嫁过来就好了。”青衣小厮将端着的茶水轻轻放到桌子上。
这句话连夫人也有些吃不消了,红着小脸瞪了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小厮一眼。后者咧咧嘴“开个玩笑。”
“你这样乱说话小心让人打死。”黄衣女孩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为了娶你我心甘情愿。”少年眨了眨眼。
女孩再次败退,固守在夫人怀里不出来。
“小小年纪油嘴滑舌,真要遇见狠心的人你可吃不消。”夫人红晕渐去,端起茶碗冷哼一声。
“我晓得,就是看两位面善才多嘴两句。”青衣小厮嘿嘿一笑。
“你是本地人?叫什么名字?”夫人有些好奇。
“我叫,不对,小生姓李名惠堂,家在离城不远的村子里。”名叫李惠堂的青衣少年耸耸肩“我见你们贵人都喜欢这种文绉绉的说法,讲的还好吧?”
“是不错,有半个公子的模样了。”夫人忍笑道,旋即又有些好奇“你说你不是住在城里,是在不远处的村子里?”
“是啊,这不会要砍头吧?”少年一惊。
“你之前嘴上轻薄我我都没说什么,难道为这一点事我会生气?“夫人气笑道。
“我们掌柜的说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们砍得。”少年嘿嘿一笑“不过以你们文人的脾气,谁知道是哪句对胃口哪句惹了生气要砍头呢?”
夫人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年“这倒是,没想到你一个小孩子看的还挺明白。”
“我家就我一个姐姐和一个只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残疾爷爷。人苦早成家呗。”少年轻轻耸了耸肩膀。
“如果碰巧的话,咱们可能要再次见面了。”夫人意味深长的笑道。
“欢迎常来。”少年只当是一行人要常来这座茶馆,便随口说道。
夫人也不再多说,只是轻轻抿了口茶。
“没什么事我就下去了。”青衣少年刚想走,但像是看到什么一样停住了,在夫人探寻的目光下,少年这才犹犹豫豫的说道“夫人,你这衣裳蛮好看的,要多少钱啊?”
“反正你一辈子都买不起啦。”黄衣少女像是找到反击点一样大声说道。
出人意料的,号称嘴上不输人的少年竟没有出言反驳,他只是默默的将毛巾往肩上一搭,轻轻的转身走下楼。
“他怎么不说话了?”黄衣少女不解的看向夫人,夫人轻轻在后者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看向少年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
再怎么开朗无赖的人,也有自己痛处。
这个少年,很有意思啊。
李惠堂颠着几个刚得来的铜板,哼着小曲下了楼。刚刚数过了,加上自己额外得到的,钱正正好好够。
自己对师傅谎称在外面练武其实是在茶馆里挣钱已经过去不少天了,练武练到状若疯魔的少年竟然肯闲出这么多天,想想都不可思议,所以老人也没怎么怀疑。
但他知道,这件事确实是比练武更加重要。
摸着口袋里的钱,少年眼都快笑没了。但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抿起嘴角。
以后我会买一百件那种白大衣,然后一个铜板卖一件。
想到这里,少年的嘴角又神采飞扬起来。
惠堂又不在,到底去哪练武了呢?安然将院子里的衣服收好,然后看着堆积在院子里的雪发呆。以往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和惠堂堆雪人了,由于冷的缘故两个人手有些僵,堆出来的雪人自然惨不忍睹。爷爷便会对着这个雪人不屑的大加评价,听的惠堂烦了,他便会偷偷的捏起一个雪球,趁爷爷不注意砸在他的脸上。气的爷爷吹胡子瞪眼,两人就又像往常闹起来。两人在对扔雪球的时候还会“不小心”砸在她的身上,于是会转变为三人彻彻底底的大战。
虽然最后嘴上是要把两个人训上一顿,但自己是很开心的。
安然轻轻走出大门,以免打扰到爷爷在屋内呼呼大睡。她在村内漫无目的的逛着,跟路旁的叔叔婶婶打个招呼,她这才意识到,自从来到这个村子,她已经在这里生活这么久了。
来到自己小时候经常待着的堤坝,安然清理出一小块地,轻轻坐下。
眼前有个小女孩也整好衣裙,坐在她的对面。
安然笑了笑,小女孩将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下面奔流的河水。
为什么一切都像河水一样流走就不会回来了呢?她一定在想。
爸爸妈妈,我都已经长的这么大了呢。
突然双颊一凉,安然连忙回过头去,发现李惠堂正伸着手笑着看着她,脸和鼻头冻的通红“可算找到你了。”
“去哪了?脸这么红。”安然心疼的抚着少年的脸颊,李惠堂满不在乎的一屁股坐到她的身边“从城里回来的。我回家发现找不到你,就把师傅从床上揪起来问他你去哪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我一寻思就猜你可能是来河坝了,一来就看到一位美人在这里发呆。想上去混个脸熟再去找你,没发现是个熟人呐。”
看着少年向自己挤眉弄眼,安然笑着轻轻打了下他的头“没个正行。”
“想什么呢?”
少女难得耍了下小脾气“不告诉你。”
“要怎么才肯告诉我。”
“怎样都不告诉。”
“那我拿这件东西换行吗?”
“什么东西?”安然好奇的看向少年。
李惠堂解下一直系在胸前的包裹,把它铺开,然后将里面的东西完全展开。
那是一身淡蓝色的衣裙,款式简单,但是应该可以看出是在仿造在北秦最流行的留仙裙。
雪铺在淡蓝色的衣裙,和少年傻笑着的脸上。
一滴眼泪落下,融化了积雪。
“走,姐姐,咱回家试新衣服去。”李惠堂看着怀里的可人,轻轻在她耳畔说道。
女孩轻轻的嗯了一声。
“还没换好吗?”老人向着里屋伸长脖子。
“这衣服麻烦的很。”李惠堂说道。
“不过你小子倒是让我意外啊。”老人格外看了少年一眼“都快不睡觉全用来练武,还有闲心去茶馆给人家跑腿。”
“我乐意这么干。”李惠堂眯起眼靠在椅背上。
沉默了一会,老人看着屋内轻轻说道“幸亏把你带回来了。”
“哟,不是说咱俩没有缘分么。”李惠堂打趣道。
“不过当时确实是没太有缘分。”老人打个哈哈。
门轻轻推开,两人登时停了斗嘴的心思,全都直勾勾的向着里屋的屋门看去。
淡蓝色华衣裹身,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胸前,薄施粉黛,只增颜色,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红扉更显得眼前的女子美丽无双。
女子不自然的整了整衣裙“是不是有些奇怪啊。”
半晌,老人这才喃喃出声“娘嘞,知道俺孙女好看,没想到这么好看。比那皇后娘娘还美嘞。”
少年不说话,只是在笑。
天空飘落的雪花落在女子的衣裙和肩头,宛如几滴墨水明亮整幅画卷。
那上百金的白裘黄衣全都加起来,还不及姐姐蓝衣白雪一半好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