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6月5日阴
依照鸿姨的意愿,我们又回来了。
说实话,我对于这里没有太多怀念,对那些死去的人,也没有太多感情。所以我原本也是不打算回来的,但鸿姨是个偏执的女人,她偏执的认为,我应该被保护,被监管,以免我心底滋生出毁天灭地的仇恨。
事实上,她心底的仇恨应该更加凶猛一些,所以她才会用同样的心态看待我这个身世悲惨的遗孤。说来,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悲惨一些,至少相较而言,我没有经历背叛。
那些事,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是关乎她那一代人的恩怨。鸿姨总说,以我这13岁的心智是没有办法理解的,所以我也懒得去理解,毕竟她也不过是一个险些却最终没能成为我的继母的可怜女人。
我留着她,或者说我留在她身边,不过是不想自己真的被当做遗孤儿对待了,谁让我那可怜的小姨死掉了呢,说起来,就她可怜。
要说我心底真的有什么仇恨和积怨,也都大多来自于更早的时候,而不是一年前的那场变故。
既然答应回来了,那就得完全听从鸿姨的安排,按照她所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缜密计划,从头开始。而作为这场全面复仇计划开始的标志性事件自然是扫墓。
说是扫墓,其实也不是真的去陵园,而是按照鸿姨的想法,到那个已然变成废墟的别墅里,找一个角落,燃上两支白色的蜡烛,再点上一束冥香,我双手合十举着香,跪地磕上三个响头。香燃尽之前,在地上画一个圈圈,然后在圈圈里烧点纸钱。最后撒上一杯酒水,以告亡魂。
我虽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当然,我这个年纪是说不清楚信仰为何物的。但是对于祭拜亡魂的仪式,还是心存敬畏的,这么说也不算准确,应该说,我还是比较敬畏亡魂的,所以对此类仪式,尽管简陋,但仍颇有庄重之感。只是不知道,这么一整套的程序下来,游荡于这别墅里的亡魂,是否真的便聚于此,听见了鸿姨的决心和我的同情。又或者,根本不存在什么亡魂吧……
说到这里,我就想说说我对于死亡的认识,我相信死亡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道门,或者说一把钥匙。至于如何死亡,则很可能决定了你推开那扇门之后,迎接你的是鸟语花香还是疾风骤雨。所以死亡本身并不可怕,而是死去的过程。
我不应该写这篇日记,不过既然要抛弃过去,重新开始了,还是值得记录一下。但悲哀的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直白的表述过往的种种,毕竟我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我头上还悬着众多的亡魂。
还是说说这个废墟吧,这算是我第二次到这来,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而现在只能换成是破败不堪了。因为上一次我离开的时候,它正经历一场凶猛的大火。起火的原因,正是鸿姨需要面对的背叛,所以她不可避免的在那场火灾里灼伤了半边脸。
现在看着她那张焕然一新的面孔,和当时出现在我眼前的红肿溃烂面目全非的脸比起来,要舒服多了。尽管她之前还有一半脸长得像极了我印象中的妈妈,但她最后还是彻底舍弃了。最初我以为她是想以此告别从前的那个自己,但是事到如今,我明白她不过是想换个名字重新参与而已。
磕完头,我就找了个视线较好的窗子坐下,留点独白的时间给鸿姨。这幢废墟原本就建在半山坡上,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蛇形的盘山公路,弯弯绕绕的通向不远处的城市。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倒是应了鸿姨此刻的心情。云层压得很低,慢吞吞的翻滚着从山顶涌向城市的方向。
别墅一共三层,记得当时3楼主要是卧室,2楼是书房、厨房餐厅和客厅,一楼则像是个大的宴会厅,还配了一些客房,地下一层是车库,地下二层则是秘密的会议室,还有一些更秘密的房间,我还没来得及进去。一楼的院子里有一方泳池和一个小花园,如今泳池已经干了,花园到看上去还很丰茂。这别墅除了焦黑的四壁,已然空荡荡的了。
一楼平台上残留着烧焦的痕迹,黑乎乎的,风一吹过,就扬得一脸的沙尘,你若是用手去擦,就会在脸上留下一条条黑色的印记,脏兮兮的。门口和窗口还有围条围着,这个地方大概怨气太重,一时也没有人愿意接手吧。我倒是好奇,鸿姨会不会在事情结束后,把这里重新买回去,毕竟她显得那么怀念的样子。
如果她不要,等我长大,我倒是想要这个地方,不是因为怀念,而是因为这里视野极好,又很安静。只是不知道等我长大,这里还在不在,而我又将在哪里长大呢?
鸿姨从里面走到窗前,站在我身边看了看天气,我想接下来就要真的开始行动了。她为了这一天真可谓是洗心革面,储备了一年的时间。
如今她已经能够接受我对整个事件的默然和对她的疏远了,因为她已经清楚的知道,我在遇见她之前是如何生活的。她认为那不是我这个年龄应该经历的事情,所以她对于我的未来有另外一种安排,这完全偏离了那个人之前设计好的方案,当然,很多设计好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要说鸿姨是个怎样的女人呢?不是很好形容。她很漂亮,我是说现在,按照她的护照上的年龄,她今年28岁,很年轻。她勇敢,这个从她之前的工作可以看出来。颇具忍耐性,还是因为她之前的工作。坚韧、细腻、谨慎,这是我在这一年的相处中体会到的。当然,她也很慈爱,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在努力的扮演者母亲的角色。
还有,她偏执,关于这一点,我前面说过了,我想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源于1年前的那次变故。她的偏执体现在各个方面上,比如关于我的生存方式,比如关于死去的人的看法,关于对正义的苛求,关于对那个人的感情的坚守。所有她这些偏执里,唯独最后一点,我不能否认,而是不得不信她。
至于我,我叫Helina,赫莲娜,是一个孤儿,现在真的是孤儿了。我被设计成孤儿以后,一直由小姨抚养在国外,接受的是特殊的教育,我不能告诉你具体是什么样的,只能说很特殊。特殊到足以让我在那场变故中活下来,并且能够顺手救了鸿姨。
我作为一个孤儿存在的意义,和总闸里的保险丝一样,而且是最后的那根保险丝,在危机情况下,能够起到熔断机制,从而保寸实力。为了我这根保险丝,那个人从我7岁的时候就做了一个经销绝伦的局,然后我就成了孤儿,从此接受了流放的命运。
同时被流放的,还有一个人,但是估计他已经死了,因为那场变故以后,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特别是这里已经被烧成了这般样子,幸存下来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从某个层面讲,我这个保险丝算是成功的,不仅保存了实力,还留了点血脉在这个世界。这么想,那个人当初做的是对的,但我不稀罕。
如今,我就真的是赫莲娜了,不用再替谁活着,或者假装顶着谁的名义活着。他们不能指望我有什么遗憾和伤心的,毕竟他们就是这么教育我的。只有足够冷漠,我才能活得下去,否则这过去的这许多年,不是白白辜负了么。
坦白说,要不是因为那场变故,我不知道有一天,我想过自由的生活的时候,会不会忍不住自己动手了,毕竟我总不想为谁活着,特别是为那些只想到利用我的人活着。
大概,鸿姨也有这样的觉悟吧,她应该知道我也是随时准备着要背弃她的人,毕竟算起来,她也算是始作俑者之一,而作为秘密存在的我,她了解的太多了。所以必要的时候我会背弃她,再玩一次涅槃的游戏,她应该是知道的吧。
这么想着,她到底是出于对我的保护所以才想重新规划我的人生,还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保,所以想着感化我呢?还是说,她不过当我是个活的证据,要好好的藏好、养护,必要的时候能够新鲜、及时的展示给世人看呢?
这么想着,我再抬头看看鸿姨,看她那一身温婉的装扮下,隐隐露出的戾气。
“走吧。”
“去哪?”
“去见个老朋友?”
“我也一起么?”
“嗯,你当然要一起。”
“为什么?”
“因为你是他女儿!”
我望着鸿姨,看来这女人是认真的,她果然是要把我送去过另一种生活,才会觉得对得起自己这个继母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