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车向着城郊驶去。
据颜小珍说,他祖父与城主年纪相当,在辈分上,算是瑞宝的十五表兄。且这位十五表兄生性淡泊,并不住在城中,而是在城郊僻了一处院子,院中除了他与一名仆役之外并无他人。
瑞宝仔细听着,心中有些忐忑。这是她第一次拜访所谓的亲戚。
而她拜访这位亲戚,并非心血来潮……
十五表兄的小院便坐落在漓山脚下。隔着老远就看到一片浓绿,其中露出竹屋一角。待车到了门前,颜小珍率先下车,然后将三姑奶奶扶下。几人一起向竹屋走去,就见地上青苔遍布,墙角遍生青草,竹屋虽然精致,但细节处略显颓唐,似乎平日里鲜有人迹。
瑞宝很是怀疑这地方是否能住人。颜小珍也是神色不安。颜骏上前拍拍大门,声音空旷,似乎连木门都成了空心的。屋后呼啦啦飞起一群乌鸦,它们在众人头顶转了一圈,消失在天际。
瑞宝抖了抖,只觉得这地方气氛诡异。
颜骏见无人应门,道:“难道他老人家不在?”
颜小珍满腹疑惑:“他老人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知道捣鼓他那宝贝琴。许是他没听见?”说罢,她又上前拍了拍门。
瑞宝小心地打量着周围。这竹屋与云兄在白水城时的茅屋不同,虽然略显破败,但起码显得雅致了些。于是她问道:“你说十五表兄喜好音律?”
颜小珍点点头。
瑞宝又道:“早知道你祖父喜欢音律,我就带几张叔父收集的乐谱来了。唔……两手空空的拜访,还真是不习惯……”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到那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幽幽道:“你方才说……乐谱?”
瑞宝吓了一跳,就见一个老者身披白袍,飘飘忽忽地站在门后,一双无神地眼睛望向她,仿佛青天白日一只鬼。这可是她第一次见长得这么像鬼的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就听那人又问一遍:“乐谱,带了吗?”
瑞宝怔怔地摇摇头,就听“砰”的一声,老者恶狠狠地合上大门,动作十分之迅速,一点也看不出此人年事已高。瑞宝嘴角抽了抽,就听颜小珍怯怯道:“祖父就是个琴痴,不太通人情世故……但是他今日也忒不讲理了些,三姑奶奶您别生气,我们先回府,改天再来……”
瑞宝蹙眉,却上前两步,大声道:“十五表兄,我虽然今日没带琴谱,但我叔父那儿有很多。您若是有兴致,可随我进府随意挑选。譬如《广陵散》、《太古遗音》等等……”
老者打开大门,站在门后冷笑:“老朽不明白堂堂颜氏三小姐,为何要讨好老朽这个废人。”
“废人”?!颜骏立刻一僵,脸色微变。
瑞宝一怔,道:“废人?虽然您长得有些像鬼,但身体健全,怎么能说自己是个废人呢?”
颜骏脸色已然发青,缓缓将手附在刀柄上。颜小珍瞪大双眼瞧着,开始咬指甲。她心中狂呼,是谁说他已经治好的?谁说的?!
那老者冷笑更盛:“好一个长得像鬼!老朽的确已经半人半鬼,命不久矣。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三小姐,您有什么话,也不必拐弯抹角了!”
颜小珍和颜豚都是一怔,瑞宝却沉默了。她的确有求于他。在颜小珍说出“祖父”二字时,这个念头便徘徊不去。虽然颜氏嫡出血脉稀薄,但旁支繁杂,很多城中要职都由旁支担任。这位十五表兄应与城主爷爷年纪相仿,如果还没老糊涂,那么当年之事应该有所耳闻……
她左右看了看,趁着老者不备,一把冲进院子中,然后关紧大门,义正言辞地道:“十五表兄,我的确有事问您!”
老者直眉楞眼地盯着她,呆住了。
“您既然喜好音律,应与我叔父较为熟悉吧?如果您将当年的事都告诉我,那广陵散的谱子就是您的。”
十五表兄终于回过神来,“这等事,小姐为何问我?老朽只是一个旁系子弟,怎会知道此等大事?”
瑞宝一怔:“这么说您不知道?”
十五表兄冷哼一声,道:“以一张失传已久的琴谱换一个答案,这笔买卖老朽的确不亏。老朽可以将知道的告诉您。那时您的父亲身体已经不成了,整日不出门,一切事宜都由颜子非处理。然后某一日,他带回了一个绝色女子。哼,三小姐不要误会,老朽记这么清楚并不是留心此事,而是这女子名字极为古怪,女成,为娍。”
瑞宝表示同意,并承认这名字的确起的非常高深。一般人都会以为那名字其实是笙,胜,或者盛,谁会想到是一个娍字,间接地体现了其父母高深的文化修养。
老者叹息一声:“这两人如胶似漆,十分恩爱。谁知,上代长公子,也就是您的父亲,在某一日忽然病情加重,似乎中了毒。此事惹得老城主又惊又怒。说来也怪,自城主那代开始,长子都莫名早夭,到了颜子非这一代,依然如此。老城主下令彻查,不知怎么就查到了那名异族女子头上,当场就将那女子抓了起来。后颜子非在老城主房前跪了一夜,老城主念着她怀了颜氏骨头,这才留她一命……”
瑞宝大惊:“骨骨骨骨肉?!”
“不错。那孩子,不正是你二哥吗?”
瑞宝差点喷出一口血来。她委实想不到自己拜访一下十五表兄竟会得出这种结论。这么说,李易在白水城所言都是他保命他的手段?
不过更为重要的是,云槿和二哥,乃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么……
瑞宝深深觉得自己无法承受,拜别十五表兄就哆哆嗦嗦地回到车上,一连声地道:“……回府回府回府!”
颜骏煞气渐退,上前正欲赶车,颜小珍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姑奶奶,不去别的地方了?”
瑞宝没好气地道:“不去!去了也是白费——”
她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利刃猛地出鞘。颜骏在众人极度惊恐地眼神下,缓缓绽开一个森然的微笑。
瑞宝:“我,我说什么了……”
颜小珍:“您刚说了‘费’,和‘废’的发音一样……救,救命……”
……
待瑞宝等人回到颜府,已是深夜。
不得不说,方才颜小珍在关键时刻尽显巾帼本色,在颜骏追杀众人几十里,即将使出连环无影脚之时,终于纵身上前,将他死死抱住。接着一名随从一板砖将颜骏拍晕,后将他五花大绑。这一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令人叹为观止。
尔后众人收拾收拾,一瘸一拐地回到颜府。瑞宝进了颜府大门,与拖着颜骏的颜小珍等人告别,在众侍女的搀扶下万分艰辛地回到绯云阁,然后起身找出纸笔,借着昏暗的烛光在字条上写道:云兄,当年之事太过混乱,我等脑子无法理解。请帮我问问令堂,我二哥到底是谁的骨肉。如果不出意外,您将多出一个兄弟。
写完这封信,她开始深思。十五表兄所说,自爷爷那一代起,长子全部夭折。而李易又说过,城主那一代那么多兄弟,仅剩了他一个。不过更为重要的是,按十五表兄话中的意思,当初给自己父亲下毒的,正是那位娍美人?
想到这里,她再也无法淡定,胸中一口恶气舒展不开。无论如何,她也要城主爷爷给她一个真相!
城主寝居依然瑞气千条,金光闪闪。由于此刻心中太过复杂,瑞宝也不顾侍女通报了,干脆直直冲了进去,吼了一声:“爷爷!”
屋内的人立刻呆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她。
只见室内一个方桌,桌上堆着马吊。城主坐在正位,身后站了那两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一个手执羽扇,一个端着香炉。而城主右侧坐着那位千娇百媚的长宁公主,容色娇艳,面带微笑。左侧,正是二公子颜琛,依旧是一身玄衣赤带的打扮,唇边含着笑意。
瑞宝一看这情景,立刻一个趔趄,脑子也清醒不少。公主最先发话,疑惑道:“阿宝妹妹有什么事?竟然跑得这样急,快过来歇歇。”
瑞宝忙道:“我没什么事,我,我似乎走错地方了……”为什么她总是来得不是时候?!为什么?!
颜琛不发一语,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城主却吹胡子瞪眼:“阿宝!你怎么跑得这样急?衣裳也湿了?孙女儿哎,你这样成何体统!”
衣裳湿了?瑞宝忙低头查看,鼻翼间缭绕着熟悉的蘅芜香的气息,冰凉的袖口衣料蒙上她的脸颊,只听颜琛含笑道:“怎么弄成这样?快去换衣服吧。”
瑞宝一个激灵,立刻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道:“哥哥说的是。那么,瑞宝先告退了……”
颜琛的手悬在半空,他缓缓收回手来,道:“也好。换过衣服再过来吧。”
瑞宝一边敷衍地应着,一边缓缓向门口挪,哪知还未走到门外,忽听道颜琛道:“等等。我陪你一起走。”
两人站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凉亭中。
颜琛背对着她,似乎在欣赏周围景致。微风拂过,腰带上的玉坠叮当作响。
瑞宝在他身后五步之外,十分不自在。她对于颜琛向来有些惧怕,且上次他发过脾气后,她觉得与他更加遥远了。现在他唤住她,到底想说什么?
“你怎么总是心神不宁?”良久,颜琛终于开口,却是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有什么心事么?”
“没事,真没事。”瑞宝抬头望天,“我只是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颜琛看了看漫天的星星,淡淡道:“原来我妹妹喜欢这样的天气。”
瑞宝:“……”
颜琛又道:“罢了,今日玩得开心吗?”
瑞宝怯怯地点头,然后又垂下头,默默玩衣角。
至此,凉亭陷入了一种难堪的沉默。
瑞宝觉得自己甚是辛苦,忍了半晌正打算告辞,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从荷包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颤颤地伸出手去:“哥哥,这,这是送你的。上次惹你生气,害你打碎了玉。这个翡翠是我在街上看到的,觉得很喜欢,就买来送给哥哥。”
她说完这些话,觉得自己浑身和抽筋一样难受。天知道她怎么会买这么个东西来讨好二哥,又说出如此示弱的话来,难道真是因为颜大总管天天在她耳边念叨“家和万事兴”的缘故么……
耳边一片静默。颜琛蹙眉看着她,不出声,也不动作。瑞宝的脸慢慢红了,强笑道:“嘿嘿,哥哥看不上也是应该的,这个东西确实上不了台面……”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到双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包住,耳边传来他低醇的嗓音:“……多谢。”
瑞宝怔怔抬头,就看到他一双黑眸熠熠生辉,含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冰雪初融。她的心立刻很没骨气的一软。二哥!你真是太给我面子了!
“那日的事,你还在生气?”颜琛将翡翠放在手心把玩,低声道,“也罢,我不该为外人的事责骂你。”
瑞宝的心立刻有点复杂。二哥竟然向她道歉?!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这令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忙道:“不生气,我当然不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我肯定不会生气的!”
颜琛微微一笑,“你不生气就好。其他的事,暂且不提。”
他似乎心情极好,唇边一直含着温润的笑意。瑞宝已经很久不曾见他这样情感外露,难道自己送的那块翡翠是什么稀世珍宝?这可真是奇怪,就算是稀世珍宝,二哥见得还算少么?而且,老板分明只收了她五两银子……
颜琛一双幽深眸子盯着她的侧脸,又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瑞宝忙道:“哥哥这样和我说话,我很高兴。”
“这样就高兴了?”颜琛轻笑,“难道我以前对你很过分?”
瑞宝嘴角抽搐了半天,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不,哥哥对我很好。”
“哦?”颜琛勾起唇角,“口是心非。”
瑞宝更加悲愤了。这年头,实话不好说,怎么谎话也这么难说?难道要她对着月亮大吼一声表白吗?她正在冥思苦想,忽然见颜琛伸出手,甚是坚定地向她探过来。她吓得抖了一抖,却见那只手却没卡住她的脖子,而是落在她脸上。略带薄茧的指腹在她脸颊流连不去,清冽的声音再她耳畔响起,“好,都是我不对。”
瑞宝差点跳起来。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二哥竟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她回家一定要好好查查黄历……
瑞宝颤颤地抬起头,却见他一双狭长黝黑的眸子锁定她,道:“你小时候曾答应过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我。记住,哥哥不会害你,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