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穿着白色的高定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隐约可见峭瘦的锁骨,外面套着一件深色的羊绒开衫,俊朗清隽,眸光温柔。
他单手撑着她的肩,微微用力,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她,长久的看着她,餐厅的光线迷离而模糊,仿佛时光在倒流。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如同那时的满怀爱意,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她,满满的目光中只有一个明眸皓齿,巧笑娇俏的小姑娘。
七个月零十三天。
易怡惊骇的无处可遁,重逢,来的如此无可奈何。
戴陆转头看向餐桌,语气缓淡:”不好意思。各位的账单我已经付过,易小姐要提前离开,见谅。“
考察团中已有妇人纳闷的喊:“你谁啊?我们又不要你买单......“旁边有人制止她继续说下去,餐桌气氛一时察言观色地安静。
Ken却举起了那瓶罗斯福8号,意味不明地笑道:“亲爱的Yi,那这瓶酒还干掉么?过几天,我们学校见吧。”他举起酒瓶,貌似真诚的欢呼:“让我们大家为,慷慨浪漫的付账者,干杯!”
戴陆沉吟了一下,身上慢慢地涌起高位者的霸气和压制,他有些忍耐的看着手边的酒杯。易怡一震,飞快挡下他的手,并不看向她的师兄,微笑着向考察团道:“各位,这一周与大家相处愉快,我有事先走了,谢谢大家的款待。”
不待回应,她一口气灌下了剩下的那杯啤酒,透彻心肺的冰凉。
戴陆的另一只手一直按在她的肩头,通过软糯的衣料,易怡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在她几乎是倒下那一大杯啤酒时,力气突然加重,重的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易怡垂下眼睛,无论爱意沉浮,她也绝不敢让戴陆去碰那杯冰酒,他,永远是她一生都不敢放下的赌注。
这一大捧剧烈的寒意冰封了所有的喧嚣,让易怡的心静如冰湖,再也起不了一丝涟漪。
”走罢。“她拿起大衣,率先走了出去。
司机已将车停留在酒店门口,易怡驻足。
戴陆一直握着她的手,开口询问:“易怡,怎么不走?”
“去哪里?”她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刚刚才认识半分钟的陌生人:“戴先生,我们不顺路。”
戴陆脸色骤然发白,顿时缄默,田云拿着一堆东西,从酒店里跑了出来,看着他们两微微吃惊。
易怡冷笑一声,狠狠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晚上的香榭丽舍大街很美,少了喧嚣,多了曼妙,连整个城市都变的柔软,易怡看着远处的凯旋门,到巴黎这么久,如果不是这次做翻译的机会,她还一次没有来过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钱。
可是现在,好容易,她可以过的正常一点了,手头也能接一些活,虽然辛苦,但也能补贴生活费的开销,让经济不那么拮据了,功课也渐入佳境了,生活却又对她露出了獠牙,让她不得不跌回过往的时光里去。这样的认知如同她喝下去的那杯冰酒,让她坠入数九寒冬的冰窖一般,寒意肆虐。
她慢慢地沿着草坪走,知道戴陆一直在身后跟着她,只觉悲从心来,如果德兰集团的上千名员工,知道他们的国王在冬夜执意地跟在一个女人身后不肯离开,将会是怎样的感想和震惊。
再往前走,就到了大道的尽头,她一屁股坐在了广场的台阶上,世界这么大,她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一个戴先生,她又无处可去了。
戴陆紧走了几步,跨了几格台阶,站到她的身边,有些疲倦地呼吸着。
美丽的法国少女从面前经过,远处的新年装饰彩球还在飘动。她却烦躁的看着戴陆,微醺的酒意从身体里散发出来,只想快点回去洗澡,睡个觉。
她从皮包里掏出烟盒,旁若无人的点燃了一支,戴陆震惊的眼神,在火光中明暗若现,如同苍白的幽灵。她忽然笑了笑,想起以前计算机中的GHOST,原来所有复制的数据都是鬼魂,游荡在硬盘中没有灵魂的鬼。
“你住在哪里?”一支烟抽完,她拍了拍衣服,站起来,转向他:“去你住的地方。”
“什么?”戴陆恍惚了下,有些不确定的回应。
“去你住的地方。”易怡的语气很淡,带着丝不耐烦:“你住哪里自己不知道?”
司机一直开着车跟随在附近的树荫小道,看到戴陆示意,田云跑过来,半撑了他的身体,打开车门,又把他们送回来刚刚的酒店。
“......”易怡张了张嘴,自己先行推门下车。
酒店隔壁有间便利店,她走进去,戴陆依然跟在她的身后,在台阶上踉跄了下,复又撑着柜台站稳了。易怡回头看了他一眼,拿了两瓶水,买了支口香糖,结账的时候,易怡犹豫了下,从展示台上拿了盒durex,戴陆眼神暗淡,掏出钱包付账,易怡也不推辞,没什么反应的看着他掏钱,钱包里露出了一个块红的硬布包的卡片,红布包已经褪色,旧旧的插在钞位上。
易怡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微笑,戴先生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为她付账,竟然是买一盒避孕套。那张师母求来的护身符,倒是护了他的平安,完全忘了她才是正经主子,一次都没保佑过她的顺利。
只是戴先生如今的这副痴情做派,是要给谁看?
一个钟前,他们从这里下楼,一个钟后,他们又从这里上楼。
戴陆的房间在顶层,视野极好,这间酒店本就秉承一贯的法式装饰,布置的奢华繁复,更显的这间套房花团锦簇。
易怡叹了口气,虽然都是好东西,可也着实眼晕的很。
她找到了热水壶,把买的两瓶水,倒进去,按下烧水键。
戴陆半靠在沙发上,外套还未脱去,疑惑的看着她。
“有个服务生手上有不干净的药。”易怡还是解释了下,她听到的Ken的对话,而后补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报复,还是小心为好。当然,这水可以只是我喝。”她看了看房间,“我看到这里有更好的品牌水,我一会烧给你用。”
“不必。”戴陆神情冷硬,打电话给田云吩咐:“去查一下刚刚那个餐厅的酒水服务生。”
回头看见易怡半分讥诮的神情,张嘴想要解释,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能理解。”易怡垂了眼睫,口气虽冷漠,但也算平稳:“他们既然敢这样做,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样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我是无所谓了,无亲无故,也奈何不了我什么。可是国内还是有很多家世清白的女孩出来读书。”她有些惋惜的说:“他们这般作为,不知道要害了多少女孩子的前程。”
戴陆听到无亲无故四个字,眉间骤然浮上一层惊痛,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先去洗澡,早点休息,有事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他坐着的时候有些艰难,撑着扶手在脱外套,左腿伸的笔直,那种笔直仿佛是脆弱的枯树枝,轻轻用力,就能折断。
易怡看他这般模样,问道:“你的药呢?”
戴陆看了她一眼,出人意料的笑了,笑的讥讽却萧索:“我的药?我何时有过药?”
易怡从来没有听过他这般的语气,又觉得这个话听着耳熟,倒是愣住了,凭空生出几分寒意来。
水壶的水开了,冒出一缕缕热气,易怡起身,拿起一个杯子,灌满水。
犹豫了下,又去洗手间扯了条毛巾,丢在洗脸池里,把热水龙头开到最大,咕嘟咕嘟的放着热水。
戴陆看着她忙碌,声音如远处传来般漂浮:“易怡,别忙了,去休息。”
“闭嘴。”她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丝柔情,冷淡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和你还有什么事要谈?让我在这里看着你痛晕过去?然后明天你的整个助理室就都知道,那个不入流的小明星又在要挟他们的老板割股分家财?”
“什么?”戴陆震惊,“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易怡的语调平静得有些渗人:“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是真心实意。你要报仇,我便助你夺权;你若病痛,我定全心尽力;你以我做引,我处处配合;你用我作饵,我舍家弃友;戴先生,我自认对你从无半点虚情假意。到头来,也不过是你们公关稿里那个妄图攀附戴家三少的内陆小明星,大闹助理室,最终泪洒德兰。”
戴陆的脸色已经灰败的可怕,他的左腿开始抽筋,他强按着肌肉,独自忍耐。只是心里暗道不好,这已是一天的第三次发作,刚刚步行的路程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实在太过勉强,室内明亮的灯光也照不出他的半分血色。
易怡捞出毛巾,迅速拧干,烫的她呼呼的吹着气。
她走过来,挽起他的裤脚,热毛巾覆上去,抽筋的肌肉迅速收缩,暖意迅速融进去,戴陆更疼了。
易怡仿佛没有注意到,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被热水浸烫的通红的双手,木然的和心中不断涌起的丝丝寒意激烈斗争。
“我还要真的感谢你,替我保全了最后一点名声。只是,这大半年来,我为你自毁学业,避走异国,哪里分到了半毛钱的家财?”易怡想起初到法国时的困苦,“戴先生,我现虽然布衣寒食,但是至少活的干净简单。你就让我过回没有你的太平日子罢,行不行?”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又跟戴陆绑在了一起,这不是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么?新的一年都开始了,不应该是新的希望也开始了吗?
情况也不容许她说下去,戴陆的腿又开始更猛烈地抽筋,在她的手下突然僵硬的厉害,戴陆却仿佛并不在意,他苍白的手紧紧握住了脚踝,死死咬住嘴唇,连一丝抖动的呼吸都不曾发出,整个人已慢慢蜷缩下去,滑下地毯。
易怡才发现,他的左脚踝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隐藏在同色的袜子里,她一直未曾留意,于是伸着手指想要探进去。
“不要管。”戴陆满头大汗,人已坐不住了,却哑声制止,带着痛意的眼神讥诮:“你过你的太平日子,管我做什么?”
他疼的厉害,却固执的撑着沙发,不让易怡碰触,在她的注视中痛苦难堪地埋下了头,他模糊地想,她对他大概是彻底失望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