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苏锦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
寒风透过大开着的窗户吹进屋里,直让人冻得瑟瑟发抖,苏锦只感觉全身僵硬,刺骨的寒风吹到伤口上,仿佛在那上面洒上一层盐一般。窗纸早就已经稀巴烂了,关上窗户也没用。
苏锦倒吸着凉气,忍着疼痛缓缓走到床边,床上只有一床薄被,在这个季节显然是很不够用的,但苏锦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哆哆嗦嗦地上了床,缩到被子里。
最近公主的脾气似乎越来越暴躁了,之前是两三天来一次,如今几乎是日日上门来折磨她。用鞭子抽,用蜡油烫,甚至用脚踩……苏锦不看都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那张曾经花容月貌的脸早已变了样,只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口。那双精通琴棋书画的手也不再纤细白嫩,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冻疮,肿得比馒头都大。曾经的苏锦是名门贵女,如今看来,却是与街头行乞的乞妇并无二异。
忍着疼痛和寒冷,苏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惊醒,她艰难地坐了起来,只听破败的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裹着白狐领子,身材曼妙的的女子进了门,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
待苏锦看清来人是谁,不由垂下了眼,苍白的唇微抿,显然是很不待见来者。
原因无他,来人是她的庶妹,曾经天天跟在她身后使劲讨好她的苏茉。
苏茉也是一脸震惊,实在不能相信苏锦竟然沦落到这般地步。她捂着鼻子上前几步,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姐姐?”
苏锦猛地咳嗽了几声,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一般,惹得苏茉连连后退几步。苏锦抬手擦去嘴角流出来的鲜血,懒懒地靠在墙上,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是平西王府,苏茉突然造访,不得不让人起疑心。
苏茉仿佛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突然滴下了几滴眼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姐姐,你太苦了!当初又何必嫁入这平西王府!如今王爷娶了公主,放任公主将你折磨成这个样子,你当真不怨吗?”
“怨?”明明满身褴褛,苏锦却是笑出声来,她眸中含恨,冷冷地注视着苏茉,“为何不怨?傅流清就是个伪君子!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假的!他骗了我,还骗了父亲,甚至还骗了太子哥哥!他用这八年的时间证明,我不过就是他娶回来的一个笑话!”
苏茉被她眼中的疯狂吓了一跳,不敢再去看她,双眼游移:“那姐姐……你可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怎么做?”苏锦冷笑,将身上薄被掀开,一身的伤口便就那么展露在苏茉面前,只见各种鞭伤烫伤,流出的鲜血变黑而后发硬,将原本素白的衣服染得已经不见底色,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苏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八年前名动京城惊才艳艳的苏太傅之女!当初倾国倾城的面容早已不再,留下的只是这个满身污秽恶臭不堪的女人!
苏锦看着她的表情,只觉得讽刺。她缓缓走到苏茉身前,看着她不住后退,污秽不堪的脸上表情愈加狰狞。
“苏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么?八年前,你就和傅流清设下了一个局,等着我往里面钻。是我傻,没看出你们之间的猫腻。你以为傅流清对你有多好?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你们精心策划了这么多年,终于将太子哥哥扳倒,以为以后就可以和他一起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了吗?苏茉我告诉你,傅流清他根本不爱你,总有一天你的下场会比我还惨!”
这一番话说得苏茉心惊肉跳,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被震飞了一般。她身边的丫鬟没有她那么心虚,也是个胆大的,只记得自家主子吩咐过的事,万万不可让苏姨娘办砸了,于是伸手扯了扯苏茉的衣袖:“苏姨娘!”
苏茉这才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她踉踉跄跄地起身,突然一把将苏锦推倒,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不再是一副柔弱不忍的模样,反而充满了尖酸与刻薄。
“苏锦你也不蠢啊,怎么这些年居然让自己混成了这个样子,没错,我今天就是来取你性命的,你活着可真是碍眼,还是去死好了!”
从苏茉进门的那一刻起,苏锦就知道自己今天活不成了。从四皇子登基继承大统那天起,她就在想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越想越能发现其中的猫腻,越想越能发觉自己的愚蠢。
其实细想起来傅流清与苏茉露出的马脚也不是那么难察觉,是她蠢,一心一意相信着那个男人,以他为天,妄想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傅流清爱慕她是假的,娶公主是为了稳定君心是真的假的,爹爹联合太子哥哥通敌卖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只是如今,却是已经是再也来不及了。
苏茉不欲与她多言,她巴不得苏锦死掉!从小到大,有苏锦的地方就不会有她苏茉的名字。爹爹偏袒她,哥哥宠爱她,太子喜欢她,就连她最爱的男人都对苏锦动心……凭什么?凭什么苏锦可以得到这一切?明明同样是太傅府的女儿,为什么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就因为嫡庶之分?她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
“苏锦,你聪明一世,还不是败在了我手里?当年明明是我先遇见的傅郎,为何他迎娶的却是你?你已经有那么多人宠着爱着了,为何来要来与我抢夫君?你错就错在太过讨人喜欢,让别人都能围着你团团转!”
苏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仿佛这二十多年来的不甘与愤恨都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
她缓缓靠近苏锦,带着强烈的杀意:“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没关系,今日我来就是为了送你上路!”
她吩咐丫鬟来摁住苏锦的手脚,其实摁不摁住都是一样的,她早已没了挣扎的力气。当苏茉将毒药灌入苏锦的口中,她居然觉得有一丝丝解脱,她这辈子活得不明不白,天真的以为觅得良人,钻入圈套,连累了爹爹与太子哥哥,当真是窝囊!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她必定拼尽全力,也要改变这一切,要让傅流清和苏茉这些恶人,也尝尝身堕地狱的滋味!
眼前的人逐渐没有了呼吸,苏茉怔怔地看着苏锦那破败不堪的尸身,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
苏锦……死了?
她对于这个认知还有些模糊,不敢相信困扰了自己半辈子的苏锦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她带来的那个丫鬟确认苏锦已死后,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裙上沾染的灰尘,冷冷道:“姨娘,苏锦已死,奴婢就回去复命去了,听说死者是姨娘的姐姐,也望姨娘不要太难过。”
她自是亲眼见到了这两姐妹的争执,只是,那又干她何事?活在这王府,就要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苏茉听了,歪头看着她,眼中有几分茫然。
丫鬟又道:“姨娘的任务也完成了,今后好好跟着公主,公主不会亏待姨娘的。”
一直到那丫鬟走出了院子,苏茉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苏锦的尸身已经没了温度,像一块破布一样就那么躺在地上。
苏茉深吸一口气,转身向门外走去。
院子恢复了原先的平静无波,只剩下呼呼刮着的北风。
春日的阳光总是带着温暖的感觉,让人见了心情就会变好。
喜芙小心翼翼地将刚从园子里折的花好好地插在书案上的花瓶里,刚巧听见床帐里传出了一声嘤咛,便知自家小姐已经醒了,连忙将备好的温水端上。
只见一只素白的柔荑从帐中探出,那只手生得格外精巧,五指纤细,指端微粉,好不惹人怜爱。喜芙将床帐拉开,苏锦已经起身,眼中一片清明,一点睡眼惺忪的样子都没有。
“小姐。”喜芙轻轻叫唤了一声,不敢有丝毫大意。自从前几天小姐坠水醒来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曾经的小姐浑身都是暖意,看上去温温柔柔的,让人下意识想要接近,如今却是冷冷淡淡的,也很少见她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身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喜芙对此自然是忧心得不得了。
苏锦其实有一点头晕,自从重生这几日来,她夜夜都梦见前世的场景,从太傅府嫁入平西王府,从京城才女沦落到乞妇不如,在那些黑暗的日子,她活得浑浑噩噩,生不如死。
然而被苏茉毒死后,她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六岁,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噩梦,醒过来,她还是待字闺中的苏家二小姐。
但是又怎么可能只是梦?那清晰的痛觉,那刻入骨的恨意,如今还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她又怎么可能忘记!
苏锦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喜芙伺候她更衣洗漱。喜茶将精致的饭菜端了上来,看着桌上简单的几碟素菜,苏锦知道这是为了她好,大病初愈不宜食用得过于油腻。
上辈子的后来,她曾连续四天滴水未进,膳房的人也是欺软怕硬,见她失了宠,哪里还对她有半分尊敬。若是上辈子的苏锦,见了这几碟素菜必定是要不满的,她喜欢吃肉,无肉不欢的那种。
然而此时的苏锦早已不会想那么多,她拿起筷子,细嚼慢咽,动作优雅,姿态端庄,让喜芙暗中羡慕,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
用完早膳后,苏锦就闲了下来,坐到了书案前准备给爹爹苏太傅回信。本来她大病初愈,苏太傅急得不得了,偏偏朝廷又委任他去淮南监管水利设施修建,只来得及看见女儿转危为安就不得不坐上了去淮南的马车。这几日他倒是寄了不少信,信中言辞恳切,句句不离她的病,让苏锦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也是十分感动,竟还大哭了一场,将喜芙急的不得了。
“小姐,小姐,三小姐来了。”喜茶一大早就在外表晾晒被褥,看见三小姐苏茉进门,连忙进来禀告。
喜茶和喜芙都是苏锦身边的大丫鬟,两人性格各异,前世都对她忠心耿耿,只是后来被公主强行带走,也不知下场如何。
然而依着公主的性子......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苏锦写字的手微微一顿,墨汁顺着狼毫滴在了洁白宣纸上,留下了一大块污渍,将原本写得好好的书信可算是彻底毁了。
“知道了。”她语气淡淡,听不出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