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到竹棚时,炉上茶水正沸腾着,墨言卿已经冲泡好了两盅茶,含笑朝顾昀点了一下头,“今冬新到的茶,相爷品一品。”
顾昀谢了礼,随后入座,盛茶的竹杯上镂刻着墨色竹纹,便端起来细细瞧了一番,道:“竹乃君子,君子不争于世。”
墨言卿闻言也端起那杯子看了看,笑道:“所谓不争,不过是已拥有自己所求,才不去争的。”
顾昀微怔,随后低头饮了一口茶,看向对面的病弱王爷,微微凝眉道:“王爷现在拥有了自己想要的吗?”
墨言卿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双膝,苦笑道:“有些东西,并非想要就能得到的。”他低头吃了口茶,收敛情绪,从袖中取出那封信递给顾昀。
顾昀深觉奇怪,接过看了,恍然道:“看来,这个里赤松是铁了心要同昙国为敌了,接下来的日子,回鹘关外,有几场硬仗要打呀!”
墨言卿问:“小王为相爷解惑,也请相爷实言相告,您支持御驾亲征,根本目的是什么?”
顾昀想了想,道:“是皇上的意思。”
答案,早在墨言卿意料之中,他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相爷可知道皇上将不久于人世?”
“啪”的一声,竹制的杯子摔在木头地板上,清亮的茶水四下溅开,在那绛紫的官袍上晕湿了一大片。
顾昀却浑然不在意,只不可置信地望着对面的病弱王爷,双唇颤了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墨言卿低眉看着掌中竹杯,不动声色地继续道:“看来,皇上是没有将真相告诉相爷,否则,相爷也不会同意御驾亲征了。”
“王爷为何不早说?”半晌,顾昀逼出了这么一句。
墨言卿抬眼看了看他,仍是苦笑,“小王也是在皇上出征前得知的。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不愿缠绵病榻等死,所以才想要死在战场上。这样一来,青史留书,也会赞其英勇。”
“可行军途中,皇上若出差池,那回鹘关定然生变!”顾昀凝眉道:“皇上难道不知道?”
相较于他的担忧,墨言卿显然要轻松一点,“回鹘关有护国公与梁将军,更何况此次的主战场不在回鹘关,而在乌拉国内。”
“正是如此,老臣才更加担心!”顾昀狠狠一捶桌面,桌上空置的竹杯跳跃了几下,余音不绝,衬着老相爷的声音更显焦虑,“届时一旦国丧起,那些士兵行军在异国他乡,叫他们心里如何不动摇?”
墨言卿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桌面上跃动的竹杯,直到那杯子静止下来,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皇上既然行此招,必定是计划好了的,不会让前方发生意外。相爷需要担心的是,一旦意外发生,如何稳定朝局。”
顾昀虽然处于震惊之中,但毕竟是从官场摸爬打滚过来的人,很快便镇定下来了。
嘉囿皇帝的生死是一件天大的事,只因为他一人之死,可牵动整个昙国上下变化,关系着一国的民生。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上忠天子,下保百姓。既然天子不可留,那便只能尽力维持住昙国安定,保证老百姓的日子能继续过下去。
“皇上并未立下太子。”半晌后,老相爷才沉着道:“况且,他膝下只有大皇子承祚,尚在襁褓之中……一旦事发,必定……”
话说了一半,老相爷忽的顿住了,他猛然抬起头,目光犹如闪电一般落在了宝亲王的脸上。
面色苍白的文弱王爷,端坐在制作精良的轮椅上,脸上是一派从容淡定。似乎那个刚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人,并非他的侄子,也不是昙国的皇帝。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
“从古至今,能承袭皇位的,并非只有皇帝亲子。”老相爷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一字一句地道:“根据祖制,王爷也是皇子,也可承袭皇位。”
墨言卿只是低眉饮茶,并不作答。
顾昀又不是傻子,话谈到这里,全然明白过来了。
举国上下都以为战无不胜的战神淡泊名利,可实际上,他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而已。一个能够名正言顺,登上帝位的机会。
想到这里,老相爷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极其诡谲的念头。他看着对面的男子,再次开口:“皇上的身体一向有莫大人看顾,虽说较旁人是弱了些,但这些年满朝文武都看着他一点点好转起来。怎么会突然就……”
任凭他心理承受能力再好,他也实在无法淡然地将生死挂在嘴边。
墨言卿将竹杯搁在桌上,回应了老相爷的目光,也回答了他的疑问。“这个,恐怕要相爷去问一问皇后娘娘了。”
他虽然回答了问题,但实际上却是抛出了更多的疑问,砸向顾昀。
问皇后?
皇后悄悄跟着皇帝出征一事,顾昀是知道的,也就说他现在根本无从问起。
而关于小女儿的行径,老相爷心里也是有诸多疑问的。如果说皇上的身体变化,真的与她有关,那可是谋害皇帝的罪名,那顾家……
寒风吹进了竹棚,将小火炉上的火苗吹得老高,那火星子飘脱离了火焰,在空中飘忽着,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燎原的落脚点。
可惜,风太冷太大,它们还来不及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便消失于空中。
年轻的王爷满面苍白,神态自若地为自己续了一杯茶;而对面的老人,眼中的坚决慢慢溃散,幻化成了无边无际的迷茫。
老人心里是清楚的,眼前这个不良于行的男子,有多大的实力!
他征战十数年,身上战功硕硕,在军中早已累积下了声望;而回朝之后,所有决策都算无遗漏,利民生稳基业。
他曾经力保尚且年轻的嘉囿皇帝登上帝位,与皇帝同气连枝,深得其信任;他曾为昙国出生入死,劳苦功高,举国上下,无不称赞。
这样一个人当上昙国的皇帝,该是一件举国称颂的好事,比起尚且年轻未曾经历过的大事的嘉囿皇帝来说,似乎宝亲王才是最好的皇帝之选。
可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老相爷慢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将双手拢入袖中,颤巍巍地起身,踱步而去。他甚至没有向宝亲王告辞一声。寒风一路掠过湖面的藻荇,掀起老人绛紫的衣袍,那衣袍上的祥云纹样在空中翻舞着,一如主人此刻的心情,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走到池边的时候,顾昀突然停了下来,折身回到棚外,说:“欢儿姑娘在昨儿出府,至今未归;其父曾在王爷府中作客,不知道王爷可知道她会去哪里?”
“想来是小孩子顽皮,忘了时辰。”墨言卿不动声色地道:“相爷不妨多派人去找一找,欢儿向来不爱热闹,许是到哪里躲起来了也不一定。”
“不爱热闹?”老相爷感觉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一个逛胭脂地进赌坊的小女娃子,不爱热闹?这已经是爱热闹爱过头了好吧!
既然王爷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揖礼告辞离去。
待老人一走,墨言卿才缓缓将杯中的茶啜完,随后划着轮椅出了凉棚,拿起了放在木道尽头的钓竿,将钓线从池子里拉了起来。
几近透明的丝线末端,系着一个泛着冷光的钩子,但钩子上的饵料却早已不知所踪。
面色苍白的病弱王爷轻声一笑,将鱼竿又放了回去,任凭那钩子覆在水面藻荇上,被阳光照射的犹如寒冰一般冷冽。
他又回身入棚,拿起桌上的信细细看了一番,随后按下了轮椅上一个隐蔽的机括。不多时,丘山便来了。
墨言卿将小火炉上的铜壶提到一旁,信纸投入火炉中,火焰一下子就蹿了起来,照的他那张苍白的脸暖和了几分。
待到那火焰又灭了下去,他才淡淡地开口:“顾欢那小丫头,近两日在城中闹了不少事,派几个人出去找找,找到了直接绑回府来。”
丘山应声而去。
整个白城的人,都能感觉到,今天的白城,不大一样。城防兵马司的人,巡逻的就更勤快了,就连平常不巡逻的酒楼小巷,他们都逐一检查,确保无安全隐患。
顾相府的家丁们,好像都放了假似的,一个个走街串巷,好不悠闲。当然,得忽略他们在寒冬腊月还冒着的满头大汗,以及那满脸的焦躁。
知府衙门的差役们,见着邻里乡亲,竟没有一个停下来说点闲话扯点八卦的,那脚下更生了风似的。
直到人们看到宝亲王府的人,也开始在街上晃动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好像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于是,有在各处当差的,各种旁敲侧击,却也只是得到些只言片语。
有人说,丢的是顾相爷的私生女,毕竟,白城中这些异常,是在那些人聚在顾相府闹事之后。
也有人说,丢的是知府大人林清泉送给宝亲王的美人。
也有人说,那是兵马司走丢的逃犯。
这些只言片语,最后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顾相爷将自己的私生女托林知府送给宝亲王,然后半路上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