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曦公主失踪,整个顾相府上上下下都在折腾,至夜未有安宁。
琉璃院更是通火通明,亮如白昼。
周嫲嫲带着小飞子等几个从贞宁宫带回来的人,歇在厨房隔间,轮流守夜,生怕主子临时要叫,找不到人。
为了避嫌,壮壮及七杀堂的人都是被打发出去了的,只有芸儿贴身伺候。顾欢虽然有心陪着,奈何人小,实在熬不住夜,被顾姝吼去困觉了。
整个主殿的寝屋,便只有主仆二人。
芸儿在灯下绣着老虎小肚兜,一面絮絮叨叨地说话:“今日大皇子过继给玉兰苑,必然是要在宫里大设宴席的,这都子夜了,皇上即便得到消息,也未必会赶来!”
顾姝趴在铜镜前,不时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仔仔细细地扫视着脸上的哭妆,生怕哪里抹的不好,露出马脚。听了芸儿话,她枕着自己手臂打了个哈欠,说:“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去吧。”
芸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绣活,起身剪了剪灯花。又将紫金镶玉玫瑰小火炉里的香灰拨了拨,回头见自家主子竟然拿起了未绣好的那方娟帕,准备下针。
她吓得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按住主子的爪子,赔着笑脸说:“二小姐绣功本就不行,这灯昏地暗的,就不要绣了吧。”
顾姝低头看看娟帕上的扶桑花。估计她不说,没人知道那是一朵花,更像是一团蜈蚣趴在上头。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放下了娟帕。
绣功不好,这能怪她吗?二十一世纪了,机械替代了大部分的手工。只有那些有钱到闲得发慌的,或者是为了传承的,才会去一针一线地绣。
她自记事起手里便拿的是杀人的枪,这绣花针在她眼里,也归结于杀人凶器一类。
“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去打发周嫲嫲他们睡去,也便歇着去,不用再来伺候了。”她说着话,便倾身趴在矮几上,盯着那盏冷幽幽的烛火出神。
知道她心情不佳,芸儿也不敢再多劝,只说:“奴婢去给二小姐煮一碗安神的茶来吧。”
语毕,出了门去。
秋夜风高,吹拂着窗外植被簌簌作响,还时不时地拍打着窗柩。
顾姝趴在案上,百无聊奈地搅着自己的头发玩。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迷迷糊糊的便睡了过去。
浑噩间至一处山清水秀之处,见前方高山耸立下有泉一眼,那泉水正冒着袅袅的白烟。泉旁有一小小的竹楼,楼中传来小孩的嬉笑声。
顾姝本能地朝竹楼行去,想要看一看楼中景象。忽然听得那泉中有声音传来,唤她:“娘亲……”
她便循着声音找了过来,白烟逐渐散开,逐渐露出了两个小孩的形容来。二人都只系着大红的老虎肚兜,站在及腰的泉水。他们面容都是模糊的,双手朝顾姝伸着。
顾姝下意识地迈开了脚步,往二人走过去。可当她的脚刚刚伸进水中,那眼泉水忽的沸腾起来,不停地往外翻滚着血水。那两个孩子的身体也在往下坠。
“娘亲,救我……”刚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顾姝一下子便慌了,连忙朝二人扑了过去,想要将二人从泉水中拉上来。
可她伸出手时,却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已经没了,而是变成了那血色的漩涡,不停地将两个孩子往下拉。
她来不及震惊这一切,只想将两个孩子从漩涡中拉出来,嘴里便不知何时有了一把刀子,低头便往胳膊上来回摩擦,想要将整条胳膊都锯掉。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两个孩子被血色的漩涡吞没,整个泉眼都恢复了宁静。那血色褪去,袅袅白烟氤氲着仙气,满眼清凉。
顾姝跪伏在泉眼边,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双手,心中只觉得空落落的,好像被人挖走了什么一样。
“是你害死了他们!”
身后,传来男子低低的声音。
“我没有!”她反驳着,回过头去,一条金灿灿的巨龙腾在半空中,那龙爪仿佛被镶嵌上了刀片一般,泛着清冷的光芒。
“除了你还有谁呢?”那条巨龙朝顾姝逼近,锋利的爪子掐住了顾姝的脖子,吐出的气体犹如寒冰一般,喷在顾姝身上,慢慢地结了冰。“母债子偿,你造下的杀孽太多了,老天爷这是惩罚你呢!”
“是吗?”顾姝茫然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白皙纤细。那分明就是一双手呀,怎么会变成那样子,怎么就把那两个孩子吞噬了呢?
那些血色,又去了哪里?
她觉得双腿越来越冷,紧接着双手也泛起寒意,身体的每一处都凉凉的。四周的天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冻柜,将她困在其中。
“是呢。”她突然想起来了,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临死前是何等的不甘。那一双双含恨带痛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无声的诅咒!
“是我害了他们。”她喃喃自语,挣扎的双手突然间就卸了力道,任由那寒冷与痛楚蔓延全身。
她早就是个该死之人,是该偿命的!
就这样也好,如果自己死在这里,那些冤魂便也能得到解脱,而她的孩子,应该能平安了吧!
她如此想着,盼着,缓缓地合上了眼。可,当眼前一片漆黑时,她又猛然睁开了眼来!
窗外的风依旧簌簌地拍打着窗柩,矮几上的烛火因她动作而带起的风跳跃了几下,又恢复了那宠辱不惊的模样。
顾姝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乏下来,额头冷汗便沁了出来。她阖眼缓和了一下,随手捞起矮几上未绣完的帕子,正准备擦拭额头冷汗。但触摸到那帕子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一片濡湿,垂眉一看,帕子的一角,不知何时湿了一片。
难道,是刚才枕着这帕子睡觉,所以湿了?
可分明,是放在案角的,便是梦中冷汗,也不该湿了这帕子呀?
她心中疑惑,抬眼瞧了瞧屋子里,冷冷清清仍旧只她一人对影。脑海中掠过梦中场景,眉宇便紧紧地蹙了起来,唇畔积了几许苦笑。
一个从二十一世纪来的人,嗜杀成性,却也开始信那些什么善因善果了!分明知道鬼神之说不可信,可心里,却总也过不去那个坎。
从有孕至两个孩子落地,她心里既欢喜,又惶恐。梦中的场景那般的真实,每一次与两个孩子的相聚,都在控诉她过去的罪恶。
她这一生,即便是鬼门关前,也不曾有片刻害怕。可现在,她是真的惶恐,就怕一遭梦成真,两个孩子因她而受到伤害。
她爱着自己的骨血,却不敢肆意亲近。
得知墨子良将承祚过继给白兰儿时,她竟然有了一丝解脱的想法。想着远离了她这个曾为刽子手的亲娘,承祚或许,可以平安顺遂。
杂乱思绪犹如泉涌,令顾姝嘴角那抹苦笑,更加明显。她将帕子随手搁在案上,起身出门,往厨房去寻芸儿。
待她走后,凉风吹入屋中,令烛火跳动起来,照见满屋凄清。飘动的水青色幔帐后,玄色身影紧紧地贴着柱子,屏气凝神,生怕一丁点的呼吸声,都会叫她察觉。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墨子良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从帐后行出,行到刚才顾姝伏过的案边,信手拾起案上那方帕子。
被汗水浸湿的白色娟帕上,弯弯扭扭地绣着半朵红色扶桑。
“真的是不学无术!”面纱下的嘴角轻轻一挑,君王一句呢喃后,仍旧将帕子搁回原地。
“嘭”的一声,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暴力地踹开,在冷风中“嘎吱”“嘎吱”地来回摇晃个不停。
墨子良循声望去,只见女子在门口背光而立。在风的鼓舞下,她的头发在风中胡乱飞舞纠缠着,单薄的衣衫被吹得紧紧贴着身体。
他下意识地转身要走,刚刚侧身,只觉耳畔凉风掠过。“噌”的一声,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看到一枚透骨钉半嵌入柱子里。
顾姝甩出一枚透骨钉后,进屋反手将门关上,一脸倔傲地看着黑衣蒙面的男子满眼惊诧。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皇宫见到这人时的情景,当时她便觉得这双眼很是好看,里头仿佛有星子一般。
她定定地瞧着那双眼,抬了脚,慢慢地向前。她的脚步迈的很稳,很沉,每一步都好似踩在荆棘丛生的地上,稍微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直到在男子面前站定,她才开口,问:“皇上为何来这里?”
墨子良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刻,就像是被人赃俱获的小偷一样。他紧张的身体紧绷,几次张了张嘴,却好似被什么东西黏住了喉咙,那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顾姝倔强地仰着头,不肯挪开视线,再次开口问:“你是不是厌弃我了?”
墨子良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才蓄起一点子力气,声音沙哑:“是……”
这个答案,本在顾姝意料之中,早已做好了准备。可真的入了耳,却觉得好似冰刀子入了心一般,透体的冰寒。
她点了一下头,眨巴着眼睛转身,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扭身歪靠在软榻上,提了一口气,说:“既然这样,咱们来算一算分手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