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姝一向不怎么记仇,有什么恩怨当场就了了,当场了不了的,过不久也会找个时机了了。她觉着,既然作为了一个杀手,在犯罪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就应该让自己活的舒坦一点。
所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除非是那种生死大仇,比如她和顾丽珠之间那样。
所以,对于婷婉刺杀她这件事,她真的没放在心上。
不过,不放在心上,不代表她就能毫无芥蒂地原谅她,还和她友好地称姐道妹。
她觉得,真正的友情,就算不是‘哪怕全世界都不信任你,我也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这种,至少也应该有最起码的信任。
玉太后死的时候,仅凭了旁人几句说辞,婷婉便提剑闯入忘恩苑,明知道她怀有身孕,仍旧刀刀不留情面。
婷婉与玉太后这对半路母女的感情,确实令人感动;顾姝也能理解一个人在大悲大痛之下,行为失常神志不清。
但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微垂眉眼,看着跪在园门前的人,看着那张温和大气的面庞被血水染出几分凄凉悲壮,看着那一袭孤单落寞的身影,轻声说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欺我一毫,比加倍还之。你那几剑,也刚好斩断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今后再见,你我只论君臣,不论姐妹。”
说完,便转身回院,“若是不希望我请应将军来,便早些回去吧。”
重新刷过的红漆门上铜绿轻响,晨曦从山顶滑落,给金碧辉煌的宫城披上了朦胧的轻纱。也拉长了忘恩苑门前的身影,铺在台阶上,止于红漆大门。
婷婉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好像一把利刃,将她与门内那个女子之间那条线,彻底地斩断了。
那条名为‘信任’的线,那样沉重,需要人与人之间以性命为交换条件;而‘信任’这东西,又是那样的薄弱,只需要轻轻地一扯,便能断裂开来。
她在门口跪了许久,终究还是起身,离去了。
回到院内,顾姝再没有兴致去欣赏几缸睡莲,只称身体不适,便打发了芸儿,回屋躺在床上。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了婷婉的脸,以及那个男人的声音。
‘人都是有劣性的,所谓的亲情、友情、爱情,不过是为自己无法承担后果时选择逃避的方式。所以阿姝,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轻易付出感情。毕竟,人是连自己都能欺骗的生物。’
她一直将这句话奉行为杀手准则,绝不相信任何人,绝不付出任何感情。
她以为自己做的够好了,直到得知被顾丽珠算计的那一刻。
来到昙国后,她却慢慢地改变了。从相信芸儿,相信七杀堂,再到后来相信了林樱,相信了婷婉。
那个女子,从出现时,便一直落落大方温文尔雅,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两个人能成为朋友。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能拥有一个朋友,也算是这趟穿越之旅的收获。
可现在,穿越时空返航宣告失败,紧接着所谓的友谊也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量。
她正想着,腹部突然传来了一阵疼痛,虽然不重,却足以将她的思绪打断了。她伸手抚了抚小腹,无奈地一笑:“不过,有你这个小家伙和你那混账老爹,也算是收获匪浅了。”
如此一想,心情便放松下来,困意席卷而来,朦胧间便置身于一片昏暗的荒地上。
四周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唯有地面不停地冒出白烟来,却只到顾姝的膝盖处。
置身于陌生地,顾姝本能地生出警戒之心,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扶住小腹。
可手放在腹部,她便觉的不对劲,低头一看,本该隆起的小腹变得十分平坦,丝毫不像是怀孕的样子。
“孩子?”原本还十分镇定的她一下子便慌了,忙忙地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承祚,承曦,你们在哪里?”
地面铺满了棱角分明的石子,她的脚很快就磨出血来,那鲜艳的色彩,一直蜿蜒向前。
顾姝却丝毫也感觉不到痛楚,只是向前跑着。可她越是向前,便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而后面也好似落下了东西。
她不知道具体落下了什么,好像连为什么而跑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能停下。
因为,在她走过的地方,鲜血盛开的地方,一只又一只的手掀开了地皮,推开了石子,钻出了地面。
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用鲜血与腐烂的肉做成了肉的形状。不停地向虚空抓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顾姝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恐惧。她仍旧只能奋力地向前奔跑着,一边重复喊着:“承祚,承曦,你们在哪里?”
不知道跑了多久,顾姝已经能感受到双腿的沉重了,忽的听到后头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她陡然停下身体,转身朝哭声的方向奔去。
可那些血淋淋的手却在瞬间便将她绊住,令她再无法向前挪动一步。
那哭声却越来越清晰,原本笼在顾姝膝盖周围的雾气忽的聚拢起来,在虚空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的轮廓。
黑与白,十分清晰。
顾姝看着空中黑白分明越来越清晰,眼中的恐惧也慢慢地成形。即便那一团白色的雾气五官十分模糊,她也知道,那就是她腹中的孩子。
“承祚……”一声轻呼,那团雾气忽的发出了哭声,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妈妈,子弹,好痛!”
顾姝忙道:“承曦乖,来妈妈这里,就不痛了。”
那白雾迟疑了片刻,慢慢地向顾姝挪去。可很快,那团白雾突然间便停了下来,而且变得格外狰狞,声音也变成了男孩的声音:“别过去,她是杀人凶手,你看她的双手全是血。”
顾姝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双手,果然满手是血,正一个劲儿地往下淌着。而地上的那些血淋淋的手,不停地向她靠拢,攀着她的脚,慢慢地往上爬。
从膝盖,到大腿,到腰部,然后爬满她的一双手臂,爬到脖颈上。
顾姝却好似没察觉一般,只是满面惊惧地看着那一团狰狞的人形白雾,轻轻地唤道:“承祚,来妈妈这里,和承曦一起,来妈妈这里。”
“你不是妈妈,”这一次,男孩和女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杀人凶手,该杀,该千刀万剐。”
不,不是……
顾姝想要解释,想要告诉她的孩子,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可那些血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发出声音。
而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那些血手,那书满手的鲜血,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她的过去只能永远埋藏在黑暗中。
那是被她小心翼翼藏入心底的恐惧……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顾信之……
“姝儿,快醒醒。”
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那些攀附在她身上的血手,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顷刻间从她身上退了去。
而空中那团白雾,也慢慢地散去。
脚下一松,顾姝立即扑向了那团白雾,跌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地面突然裂开了一个漆黑的大洞,将她吞了进去。
“承祚……承曦……”随着两声力竭的呼唤,顾姝猛然地睁开眼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脑因为缺氧,变得浑浑噩噩的,面前的一切模糊成了一团。
“姝儿,姝儿……”看着顾姝满面大汗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双手在虚空不停地乱抓着,墨子良连忙上前将她的双手抓住,轻声唤道:“没事了,承曦和承祚都还在,他们都好好的。”
温和低沉的声音,令顾姝心中恐惧慢慢散开,视线也慢慢清楚起来。青色的账顶,还有墨子良满脸的担忧。
“孩子……”她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腹部,见腹部仍旧好好地,松了一口气。
墨子良拧了湿帕子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手在她肩上轻轻拍着,安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孩子都好好的。”
在她的安抚下,顾姝慢慢地平静下来,呼吸也缓和了下来。可一闭上眼,梦中的场景便浮现在眼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清晰地传遍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墨子良的手。
手心传来的痛感,令墨子良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见过顾姝害怕时的样子,但多数是她装出来的。可现在,他明确地感受到了她的恐惧。
他维持着半坐在床边的姿势,任由顾姝将他的掌心掐出血来,鲜血顺着手腕淌进了他的袖管。
过了好半晌,顾姝才力竭似的松开了手,颓然地以双手掩住面部。喃喃道:“像我这种杀人如麻的人,不配有孩子。”
“姝儿,”第一次看到她的怯弱,墨子良有些不知所措,顾不上手上的疼痛,用另一只手轻轻地覆在顾姝的手上,一遍一边地告诉她,“没事了,真的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