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十日,距离年下除夕守岁,只有二十天。
天色将将亮起来,一道懿旨从太清院发出。
顾太后觉得自己上了年纪,渐渐力不从心,要将政事全部交给皇帝,自己退居太清院,再不过问前朝的事。
众所周知,先帝薨世的突然,是顾太后一力扶持当今皇上登基,而自己则垂帘听政。且不说垂帘听政这件事当初遭到多少朝臣死谏,单是这年余来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明争暗斗,就令人心惊胆战。
如今说休战就休战,众人还真是有点缓和不过来。
当然,这点不适,很快就能适应的。可还没等他们消化完这道旨意,紧接着鹤龄宫便连发数道圣旨,道道骇人听闻。
第一道,昨日皇后与护国公出游被北漠人行刺,好在刺客已经伏法,护国公与皇后皆无恙。而皇后也因祸得福,恢复了神智,眼下正在一处安静地方养伤。
众人从大惊转大喜,笑容还没完全绽开,第二道来了。
众所周知昨日白城四门紧闭禁止出入,此乃白城兵马司总兵万翔私行,又有兵部尚书万烈华与东北野狐一族的往来私信为证,这二人通敌叛国、起兵谋反,已成事实,责令三司彻查万家以及平素与万家来往密切的人,不可姑息,亦不可牵连无辜。
此诏一出,下到贩夫走卒,上到满朝官员,都在检视自己的过往,仔细思量于某年某月某地可曾与万家的人有过牵扯。牵扯过的,也得思量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证明自己和万家的人,真的毫无关系。
就连顾相爷听闻这个消息后,也忙着上请罪折子。一方面,是他作为首相,有失察之罪;另一方面,则是为曾经差点和万家联姻一事,做解释。
顾姝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日上中天了。
芸儿顶着一双通红的核桃眼,一抽一搭地说完这几道圣旨,随后又解释了昨夜太清院的事,最后说道:“二小姐,幸好你昨夜没回去,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顾姝躺在绒毛毯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出宫,再到受刺,再到万家人谋反,嘉囿皇帝的反应如此之快,可见是早有准备。恐怕,顾太后也被他将了一军,这才不得不交出政权来。
都道是帝王心,海底针;又所谓伴君如伴虎,可真是太对了。
她还是太年轻了。
哀叹一番后,她才问:“壮壮小肆她们没事吧?七杀堂上下的人怎么样了?”
芸儿将剥好的瓜子仁放到主子嘴里,说:“她们都没事;皇上说二小姐需要静养,人多了反而吵着你了,所以只派了奴婢来。说是等二小姐身上的伤好些了,才好派车来接。”
顾姝稍稍放心。
墨子良没有对七杀堂下手,还顺道把她的‘傻病’给‘治’好了,说明他暂时还没打算处置她。这么看来,她是还有机会的了。
可如今,她的身份彻底曝光,顾府完全靠不住,皇帝的态度模棱两可。更不要说七杀堂随时有被她牵连的风险,虽有个护国公在,可梁家的主力还在玉兰关,能依靠他们的地方有限。
更何况,从老国公的角度来说,相较于她这个已经属于别人家的外孙女,显然是昙国更重要些。
更为致命的是,蛋小三这小混球,竟然又在关健时刻掉链子!
“芸儿,我把你的嫁妆给埋在琉璃院后头的桃树下了。”顾姝阖着眼道:“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可千万别上赶着找死,拿着银子找个好男人嫁了,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芸儿对自家小姐吩咐,一向是照做的,出于本能地点头。随后一想不对劲儿,又猛烈地摇头。一时间瓜子也不剥了,一把瓜子壳全抖搂在地上,死死地拽着自家二小姐的手,坚决坚定地道:“二小姐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就是死奴婢也跟着。”
“傻丫头,活着多好?”顾姝倒是有点小小的感动。
想着顾二小姐虽然没娘疼爹也不爱,但好歹还有这么个小丫头对她忠心耿耿。而她自己呢?
光是想一想就是泪。
洪韵倚在门口,听着主仆两个的对话,内心很是纠结。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亦或者是做点什么,来打消皇后娘娘的疑虑。否则,照这样发展下去,主子心情肯定又将欠佳,到时候遭殃的还是他们。
可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她又觉得,自己说的再多,做的再多,也没用了。
顾丽珠要进宫的消息芸儿还不知道,但她是听说了的。
按照皇后娘娘的作风,对这件事,要嘛坚决反对和皇上闹掰,要嘛满不在乎继续嘻嘻哈哈。无论哪个态度,他们的日子都不太可能好过。
当然,若是主子能够给力一点,能够在保证自己政权的同时,还能抱得美人归,他们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些。
不过,照形势来看,很悬。
日子,就在洪韵的担忧下一日一日地溜去。
转眼,顾姝已经能下床走路了,可除了莫怀恩来看过两次脉,皇帝一次都没来。整个小屋子,除了主仆两个,就是洪韵及两个做杂事的丫头。
期间有陈贵人命人送来了几只机关小鸟,不过顾姝摆弄的时候不小心踩坏了;温贵人让人送来了她新编写的奇闻杂录,不小心被顾姝掉河里去了。
还有林常在着人送来的几盆开的正好的腊梅,皇后娘娘没注意,两盆开水给烫死了。
期间,还有顾姝活动筋骨时不小心打了芸儿鼻头、摔了用具;吃饭时噎着、喝水呛着;玩雪被树桠上的雪球淋了一身……
诸此种种,连芸儿都在怀疑她家主子是不是被冻傻了,怎么行事作风愈发像个傻子了?
洪韵,作为年纪不大但经历丰富的一个过来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后娘娘这些反常行为,皆是因为主子久久没有来接,连一次探看都没有的缘故。
至于为什么没来嘛?据说在皇后娘娘被刺客‘吓’好了傻病外,顾相府的大小姐入宫看了一趟太后,感染了贵气,不仅疯病也好了,还和皇上当场看对了眼,被封为了皇贵妃。
赶着十二月十五良辰吉日,举行了封妃大典,迎着年下的节庆,举国同乐。
如今才十八日,新人在旁,主子更不敢来接人了。
思及如此,洪韵又是一声长叹,暗道眼下住在这郊外也好,虽然小麻烦不断,但到底无伤大雅。一旦皇后回宫,就怕要搅弄的天翻地覆了。
哪知,她刚把自己说服,便听到了马车的声音,一辆白帐马车不显山不露水地出现在院外小道尽头。
车前挂着‘御’字灯笼,车夫是洪宝,是来接皇后娘娘的。
马车简陋,顾姝忍了;只有洪宝一人,嗯,这小子武功不错,一人能当十人用,也还过得去。
可等顾姝回到贞宁宫,发现壮壮、小肆被打发走了,彤儿慧儿被打发回相府了,就连周嫲嫲都被调到外院伺候,不能进里间时,她真的忍不了。
按照新任的贞宁宫管事大姑姑洪韵的说法,是:“宫里要预备除夕的灯会,实在抽不出其他人来,还请皇后娘娘将就一下吧。”
场面话,顾姝懂。把她身边的人都抽调走,无非是防止她搞事情嘛。
如今她有伤在身,又被人逮住了把柄,唯一的靠山还远在玉兰关大战呢,不能硬碰硬!
小女子嘛,能屈能伸。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明白。
可,当她想要出去逛两圈时,洪韵硬着头皮相拦:“外头天冷风大,皇后娘娘有伤在身,还是在暖阁里休养吧。”
这也算是为她好,犯不着与一个下人计较,毕竟下这个命令的是那混账皇帝嘛。洪韵也是很可怜的。
“既如此,芸儿,你去清辉宫一趟,找两位贵人来,我同他们说说话。”顾姝觉得,自己真的是太讲道理了。
芸儿乐颠颠地应了声,还没出门口,就被洪韵拦了下来。
洪韵姑姑,再次硬着头皮道:“天寒地冻……”
不等她把话说完,顾姝便抬手拂落手边花瓶,犹自不解气,顺道将茶壶茶杯一并给砸了。
“墨子良到底几个意思?要砍要杀,痛痛快快一刀就是,犯得着这么折磨人的吗?”好吃好喝养了这么些日子,顾姝声音还算洪亮,气势略微吓人,“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婆婆妈妈小气巴拉的,也不怕天下人嗤笑。”
“二小姐,你先消消气。”芸儿先心疼了一下满地的碎瓷,然后心疼主子,“皇上也是为您好,您身上还有伤,可不能再动怒了。”
洪韵身穿窄袖衣裙,规矩地立在门外,心中几番犹豫,最终还是同情心战胜了理智,“奴婢这就去备暖轿,娘娘有什么话,当面和皇上讲吧。”
不多时,顾姝便乘坐暖轿至鹤龄宫,洪松见她从轿上下来,吓得腿都软了,把洪韵拉到一旁,低喝道:“你疯啦?怎么让皇后娘娘来这里?你难道不知道皇贵妃在里头!”
“皇贵妃?”顾姝心头一凉,不等二人说什么,自个儿推开门进去,径直往暖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