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想要在男人当权的社会上立于群山之巅,其中要经历的事,绝非常人能想象的。
顾婧看着一身绯袍的独臂将军,犀利的视线逐渐柔和软化,添了几分酸楚。
她想起曾经的自己,从一个小小的贵人,一步步艰难地往上爬,最终坐上了那把凤椅,披上了那件凤服;这期间,她忘了自己曾经受到过多少次迫害,也忘记了那些被自己所害的人的音容。
现在,她贵为太后,昙国权力最大的女人,即便是皇帝,也不敢明面上忤逆她。偌大的昙国,所有人都臣服在她的裙裾前,高声呼唤着太后千岁,瞻仰着她的容颜,渴求从她这里得到一点施舍。
她应该无所欲,无所求,应该高兴,快乐的。
可,每次她披上那件绣着展翅凤凰的翟衣时,只感到了沉重,好像那件衣服就是一把枷锁,将她牢牢地锁住了。
“高玉琴病中失常,指使婢女毒杀禁军与宫女,恢复神智后羞愧自缢。此案中,真凶既然已经死了,就没有必要再追究了。”手中念珠轻轻拨动,那些字眼,好似珠玉一般,从顾太后的双唇间流淌出,“逝者已去,一切恩怨都随风散去,抚慰好死者家属。至于高玉琴的罪,既然皇帝已经开口追封她为良妃,这一切的罪过,就由那名宫女担着,不许再兴起事端了。”
跪在阶下的独臂将军抬头看着太后。他是看着这个中年妇女,如何从贵人到皇后,也曾看着她如何以皇后身份,变成权掌天下的太后。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手段,更知道自己无力扭转什么。
就如当年,他被迫外调江南,明升暗贬。
就像当年,得知心上人的死讯,却只能徒然地在异乡醉酒,无法扔下江南子民,回到白城为她的死讨回一个公道。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
“太后……”
“应将军,”不等应天城把话说出口,顾太后便提高了声音,将他的余音都堵了回去,“淮阳已有上百人失去了性命,为龙辣条的案子,关系着我昙国官商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一旦闹大了,让百姓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将会得不偿失。”
面对顾太后这一席话,应天城无法反驳。
他是曾经是一名军人,而军人的职责是服从命令。况且,这个立在权利顶端的女人,并未说错话。
比起昙国的长治久安,一个深宫妃子的死亡真相,确实微不足道。
可他还是倔强地,没有开口应承。
“曲大人,你先去吧。”顾太后缓步出了佛堂,“应将军陪哀家走走。”
曲玉成早已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听闻此话,如释大负,连忙告退去了。
应天城只得跟上顾太后,随着她一路来到忘忧河边。
忘忧河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着,微风在河面轻轻荡起涟漪,夹岸的各色花卉晃动着。远山好似翠色的布练,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你还是老样子。”顾太后望着忘忧河水,悠悠地叹说。
应天城微愣了片刻,随后微微展颜,“而太后已经阅遍群山,孑然一身了。”
“是啊。”太后别开了星月的手,缓步沿着忘忧河向前走着,“只有站在这高处,才知道这里有多冷,冷到仅容一人独立。亲朋,手足,夫妻,母子……哪怕是拥有生死都无法切割的血脉关系,都能轻易地反目成仇……”
她说到这里,悠悠一叹:“更何况,哀家和皇帝之间,并无血缘关系。”
“真的只是因为权力的关系吗?”应天城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先帝还在时,太后与皇上之间,似乎就有了隔阂。为的,是那位不知所踪的贵人。”
“应将军……”太后一句话未曾说完,便看到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出现在院门口,便压低了声音道:“注意你的身份,以及你的用词。”
应天城自然也看到嘉囿皇帝来了,识趣地不再说下去,只道:“太后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先告退了。”
顾太后道:“好好地把淮阳的事查清楚,既然要去,顺道也便查一查你的折子,为何会扣在淮阳驿站把。”
“是。”应天城应声而去,半道上碰上皇帝,规矩地一旁见礼,“臣参见皇上。”
墨子良笑道:“应大人不必多礼,适才路上碰到了曲大人,说是几桩案子都已经结了,了结的很是干净,连凶手都不用审问了。”
“臣所查皆是事实,稍后会具表呈到鹤龄宫请皇上过目。”应天城不卑不亢地道。
墨子良微微挑眉,却也是很短的时间,他便重新展颜,罢了罢手,笑道:“朕不过是白问一句,应将军不必如此激动。”他说着话,迎着太后前去。
“儿臣给太后请安。”皇帝行了礼。
顾太后神色平静地看着嘉囿皇帝,“皇帝是来问关于那几桩案子的事的?”
“适才听应将军说,案子都已经解决了,按照太后的要求。”墨子良特特地加重了末一句的语气。
顾太后示意星月离去,转身沿着河堤向上走去,青衣墨发随风而起,手中念珠慢慢地捻动着。“前朝后宫本为一体,朝中乱不得,这后宫更是乱不得。”
“前朝后宫有太后坐镇,又会出什么乱子呢?”墨子良微微含笑,跟着缓步前行,“不过,在太后目所不能及的白城,倒是发生了几件有趣儿的事。”
顾太后凝眉,下意识地扣紧了手中念珠,“什么事?”
“自太后下令让万翔负责白城因辣条事件而暴动的百姓后,白、秋、田、海四个大家族的家主相继悄悄地离开了白城,不知所踪。”墨子良道。
“这不可能。”顾太后肯定地反驳道:“万翔是军机营出来的,他的戍卫防守能力你也清楚,有他坐镇白城,这些人怎么可能溜得出去?”
话说到最后,声音便小了,同时添了几分迟疑。
“商人重利,因为他们是靠钱财行遍天下的。”墨子良知道顾太后足够聪明,话不必说的太透,点到为止,“有的时候,目光眺的太远了,反而看不到眼皮底下潜藏着的危险。就像是太后权掌凤阁,却看不到有一只跳梁小丑,一直在斓桦宫转悠着。”
他这些话,终于在顾太后平静的面庞上激起些波澜,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当初你答应哀家迎万微澜入后宫时便说过,除了位份你什么都不会给她,而相对的,除了万烈华的支持,她也不会给你任何东西。”她停下脚步,转身盯着自己的养子,“皇帝,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不闹出来,便可以当它没有发生过。”
“朕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顾太后的情绪越是激动,墨子良便越是冷静,面含微笑,“反正,如今昙国上下都是太后做主,朕早就习惯了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太后眼神更加犀利,“你还年轻,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万烈华的门生遍布朝野,又曾经带过军队,有了他的支持,你才能坐稳这把龙椅。皇帝,你需要万家,现在还不是处置万翔的时候。”
“到底是朕需要,还是太后需要万家?”从出现在太清院的那一刻,墨子良便一直处在高出,因为他手中,有绝对可以置使万家陷入万劫不复的把柄,即便凭顾太后的威势可以让万家躲过一劫,但她在昙国臣民心中的威势,也会大打折扣。
就如高宇阳的事件一样。
而嘉囿皇帝正是看中的这一点,准确地掐中了她的要害。
面对满面春风的皇帝,顾太后终究还是妥协了,“皇帝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墨子良很是轻松惬意地耸了耸肩,“只要太后废掉万翔白城兵马司总兵之权,亦或者,撤掉兵部尚书。”
他这个提议,并没有令顾太后惊讶,“这不可能。”她双眼眯起,眸中神光却更加锐利,“皇帝刚刚得了一个禁军统领,是不是太贪心了?”
“应天城与太后是老相识,太后应该清楚,他只忠于先帝和昙国,不会偏帮于任何人。”过了正午,阳光慢慢收敛,但温度却一直没有下降;燥热的风拂过忘忧河,也没能拂去墨子良额头的汗水。
而一身青衣的顾太后,显然要凉爽的多;哪怕眸中眼神犀利到几欲杀人,却仍旧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你就这么想要当政,想要去面对前朝那些比狐狸还奸诈的百官,去面对这千疮百孔的昙国?”
她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剩下了咫尺;四目相对之下,一个眸光灼灼,一个淡然含笑。
“皇帝,你就这么希望哀家做一个老太婆,在太清院孤独终老吗?”
这一声带着颤音的诘问,令嘉囿皇帝脸上的笑容慢慢凝温,嘴角再也无法上扬。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飘过了很多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