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硕的嘴角动了动,没敢出声。苏沫茶围着他周身转了一圈,像是在仔细打量着一件古玩瓷器。她复立在他面前,做了一个优雅的姿势,笑意吟吟地说道:“首领大人,小女子的话暂时说完了。你现在可以开腔了,小女子在这里洗耳恭听。”穆硕一时无言,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没有刻意回避她的眼神。
苏沫茶笑道:“真是好有意思。方才不让你发声,你抢着要说。现在让你说了,你却又不出声。首领大人,你这是要表演沉默是金吗?继续展示你的表演天赋?”穆硕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木木地说道:“我的真实身份你已尽知。我,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苏沫茶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面前摇了摇,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不对嘛!对于你这么一位擅长演戏的人来说,没有按照既定的戏路表演嘛。常规的这个时候应该是要极力解释,争取获得对方的原谅才对嘛。我看书本里、戏里才子佳人的苦情戏都是这么演绎的。首领大人,难道你就不照本宣科的解释几句?是啦是啦,或许我们的首领大人另有巧思,别出心裁不走寻常路也有可能。”
穆硕道:“小茶。”苏沫茶声色俱厉:“别叫得这么亲密!这个称呼我听着刺耳!”穆硕改口道:“那我叫你苏姑娘吧。苏姑娘,我如果要解释几句,你愿意听吗?”苏沫茶轻轻地哼了一声,坐到了茶桌面前,重新给自己斟满了一杯绿茶。茶盅上方登时冒起了一丝丝热气,她底下头嗅了嗅茶香,淡然道:“说罢!本姑娘倒想听听你的解释。难得出宫一回,总要有点收获嘛。”
但是穆硕却没有马上开口,而是蹲下身捡着地上的碎瓷片。每捡起一片,他都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心里。而且动作极为温柔细腻。仿佛捡的不是茶盅的碎瓷片,而是一片片柔弱无骨的花瓣,一不小心,花瓣就会折损了似的。
苏沫茶注视着他的动作,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捡起第七块碎瓷片时,终于开了口:“苏姑娘,此事总是我穆硕对不起你。方才你所言皆是事实。那我爹那一辈起就是四王爷府中的包衣奴才。我出生后刚刚几岁的时候,就被我爹送进了尚虞备用处。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捉鱼、逮知了的时候,我身上却已经有了沉重的负担。每日六七个时辰的繁重训练,压得我喘不过来气。就是这样还时时遭到我爹的殴打谩骂,骂我训练不用功不上进。可以说,我今日能坐上尚虞备用处的头把交椅,我爹的功劳占了一大半。但是发自内心的说,我一点都不感激他,甚至心理有时候还挺恨他。”
他还在一片一片地捡着,甚至有些细小的碎颗粒他都没有放过。苏沫茶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已经完全沉浸到了他娓娓道来的话语中。穆硕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自顾续道:“当了首领大人之后,无论是在处里还是回到家中,所有人的目光时时刻刻都包围着我,我俨然成了中心。那些目光中有畏惧、有崇敬、有欢喜、有妒忌。我感觉到自己被重重的目光时时刻刻地盯着,盯得我无处藏身。有时候,我感觉到自己被盯得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自己所有的秘密、隐私都被曝光。我想逃,可是那些目光追逐着我。无论我逃到何处,那些目光都能捕捉到我,然后继续一刻不停地盯着我。几年前,我从江南执行任务返京,路上遇到了一个从英吉利国来的西洋传教士。他跟我说其实我们芸芸众生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星球上,这个星球的名字叫‘地球’,跟天上的太阳、月亮一样。而且在茫茫宇宙之中还有无数颗这样的星球。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能有一双翅膀飞离这个星球该有多好,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星球上,从新开始我的人生。那样或许我能得到属于我自己的宁静。”
终于,他捡完了地上所有的茶盅碎片,缓缓站起身来,继续用一种沉郁的语调说道:“然而,这个愿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偿所望。多年来的粘杆侍卫生涯,接手执行的无数个任务,让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具体死在我手上的人有多少我已记不清楚。有时候夜晚回到家中,我一个人静静立于房中,都能闻到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血腥气。苏姑娘,我确实欺骗了你,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是我只想说,我是身不由己的。其实,我的内心里一点儿也不想骗你。特别是在面对你那真挚而纯净的眼神时,我只能选择一味躲闪。你是那样的光明、真挚、热情,像清晨里冉冉升起的旭日。而我呢?却是那样的阴暗、虚伪、冷血,像投射在阴沟里的暗月。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很会说假话的,几乎每日都在说,而且能把假话说的跟真的一样。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了。但是今日我对你说的,全都是真话,绝没有半句虚言。”
苏沫茶嗤地一声,笑道:“首领大人,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你想在我面前卖弄口才展示你的诡辩天赋吗?我只想问,如果我今日不揭穿你的话,你准备跟我演到什么时候?演到我对你死心塌地、尚膳监彻底被你的尚虞备用处掌控的时候吗?”
穆硕没有否认,甚至还轻轻地点了点头:“应该要到那个时候吧,或许还会更长一点。因为我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揭露之日,就是你的伤心绝望之时。我很矛盾,想早一些告诉你真相,不想再欺骗你了。又想晚一些再告诉你,怕你知道了伤心难过。”苏沫茶道:“拜你所赐!我已经伤心难过过了。大病了一场,险些脑子都烧糊涂了。想必你也知道的,我三姐是御药房的主事大人,她的御药房里有全天下最好的郎中和药材。多亏了她,否则我只怕已伤心而亡。虽然得知了真相后我异常伤心,身心瞬间就垮下了,可我还是有求生的欲望的。因为我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这么一段充满谎言欺骗的恋情而殉情,不值得!一点儿也不值得!”
茶盅里的绿茶已经凉透,不再散发出一丝的热气,几片奄奄一息的茶叶漂浮在上面,显得毫无生气。穆硕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不值得。像我这样冷血的杀手组织头领,整日里与阴谋诡计、魑魅魍魉为伴,原本就不配拥有这么一段真挚的恋情。”苏沫茶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长出了一口气,释然道:“好吧!我今儿之所以还来见你一面,就是为了把话说开。现在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最后再叫你一次穆公子吧。穆公子,你不是说过自己杀过很多人吗?多到自己都不记得数目了。你就把我也当成是你杀死过的一个人吧。既然我成了一个你杀死过的人,相信你很快也会把我忘记的。就让我们后会无期吧!”说罢她走到门边开了门离去,身后的木门轻轻合上。
穆硕立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一动未动,摊开的左手紧紧地握了起来。掌心的碎瓷片从各个角度刺入了他的掌心里,鲜血涔涔而下。他的左手不停地加着力道,仿佛要把那些碎瓷片在他掌心里攥成粉末。鲜血断了线似的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上,与地上方才洒落的茶水混在了一起,调和成了一种奇异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