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尚衣监监正阿离殒命的同一时间,刑部天牢外面的大街上一片黑暗。由于已经夜深,四下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着。不远处走来一个疯疯癫癫的男子,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的。此人正是阿离的心上人何书恒,只见他手中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个窝窝头,正有滋有味地啃着,不时发出嘿嘿的傻笑声。
吃了几口,何书恒忽而下意识地望着刑部天牢的高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时地晃动着脑袋。一阵莫名的夜风刮了过来,吹乱了何书恒肮脏凌乱的头发。何书恒双眼怔怔地望着森严的刑部高墙,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接着丢了手中的窝窝头,蹲下来抱头痛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模糊了一脸。他猛然抬起头,四下乱窜,嘴里声声地呼唤道:“阿离!阿离!你在何处?”
四周无人回应,只有无边静默的黑夜。何书恒瘫坐在地上,眼神茫然:“阿离!你到底去哪儿了呢?我寻了你这么多年,你到底在哪儿呢?”说罢面露追忆之色。
当年,阿离、何书恒一起私奔,出了京城,阿离的爹爹就带着一帮家丁追了过来。二人眼看要被追上,慌忙逃进了一片老林子里。慌乱中,二人跑岔路了。何书恒落到了阿离爹爹的手中,家丁中刚好有个懂医术的,献了一条毒计。在老林子里找到了一种迷魂草,逼迫何书恒吃了下去。何书恒吃下迷魂草后,整个人如昏死过去一般,毫无生气。
阿离爹爹又四下命家丁们大喊“何书恒出了意外身死”,躲在暗处的阿离听到后,赶忙现身,看到何书恒浑身血污,不小心摔死了,于是肝肠寸断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却不知这一切都是阿离爹爹动的手脚。阿离带着何书恒的“尸首”回了京城后,阿离爹爹还假心假意地为何书恒在城外选择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了何书恒。实际上,阿离爹爹则是暗地里将何书恒囚禁了起来。
阿离当时伤心欲绝,根本就没有察觉这一切,一个人沉浸在心上人离世的巨大悲痛之中。何书恒丧事的头七过后,阿离爹爹又开始过来劝她答应家族安排的联姻,阿离自然是不肯答应,再一次逃离了家门。眼见阿离爹爹带着家丁们就要追上来了,阿离逃到了宫门附近,刚巧看到了皇宫里十三衙门尚衣监招聘绣娘的告示,于是毅然报名进宫,才算避开了追赶自己的那群人。
进宫后,阿离因为手工精巧,获得了掌事姑姑的青睐,得以成为了一名尚衣监的正式绣娘,从此可以留在宫里了。
阿离爹爹得知这一消息后,知道再也奈何不得自己的女儿,恼羞成怒将何书恒拉出来暴打了一顿,用一根狼牙棒狠狠地捶打了对方的头部。何书恒被打得神智失常,疯疯癫癫地被赶了出来。
从此,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不见了,紫禁城里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何书恒一个人流落在偌大的紫禁城里,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昏聩。他靠着四处乞讨过日子,清醒时就四处寻找阿离的下落,昏聩时就彻底沦为了一名乞丐,早已被糟蹋得不成人形。
而皇宫高墙之内的阿离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以为对方早已离开人世,所以郁郁寡欢地熬过了几十年。直到今日,二人才算真正的阴阳两相隔,此生再也不得复面。
何书恒望了一阵子刑部的红色高墙,忽而傻傻发笑起来,站起身来手舞足蹈着向前走去,口中依然声声地呼唤着“阿离”。声音百转千回,飘飘悠悠地传入了深夜里的大街小巷之中,最终堙没在了黢黑的夜色里。何书恒也随着那声音走入了巷子里,不知要去往哪地方。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无论他走遍紫禁城的大街小巷,大清国的万水千山,此生将决不可能再期遇自己的心上人阿离。
妙峰山位于京师以西门头沟境内,以“古刹”、“奇松”、“怪石”、“异卉”而闻名。属太行山余脉,主峰海拔高达三千余尺,山势峭拔,有日出、晚霞、雾凇、山市等时令景观和千亩玫瑰花,还有直隶省内规模最大的传统朝圣庙会等。每到庙会时节,来上香的游人摩肩接踵,乃是京师附近的第一大香火庙会。
紫霞一线天位于妙峰山西侧,几处独立的景观掩映于一条沟谷内,谷口两块巨大的山石挤靠在一起,遮天蔽日,只留下一线的缝隙。两块石头均有名字,一块叫“猿人石”,另一块岩石为“神来石”。由于没有其它特别的景观,所以来此处的游人相对稀少。长此以往下去,倒成了一个清净去处。
沟谷的一处山坳里,立了一座新坟包,黄色的新土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显眼。坟包上插着一根引魂幡。引魂幡是用一幅三尺多长的红布,上端镶一块三角形黑布幡头,红布撕成三幅,中幅宽,边条窄而略短。下边镶上五指状黑穗,中幅下边镶锯齿状黑穗。
坟包的“门脸”位置立了一座石碑,上面却空无一字。苏沫茶着一身雪白的素服跪在石碑前,身后站着穆硕,二人皆是神情默然。苏沫茶化着纸钱,右手握着一个细腰酒瓶,喝了一口,沉声道:“穆硕,你知道吗?我是在城南的乱葬岗的死人堆里扒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大姐的尸首的。听人说那个地方专门丢弃死囚犯的尸体和宫里暴毙而亡的宫人们的尸体。找到尸首的时候,大姐浑身肮脏不堪,已经不成样子。幸好天气凉,尸首没有腐烂。大姐的尸首就跟着那些腐败溃烂的尸首掺和在一起。大姐那样一个遗世独立、品性高洁的女子,却死在了一片污秽里。你说他们为什么那样狠毒?连一个弱女子都不肯放过?太子党不是已经彻底倒台了吗?他们的阴谋不是已经得逞了吗?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穆硕依然是表情默然,盯着面前的无字石碑,答道:“如果将来四爷党倒台,我的下场会比你大姐惨一百倍。她好歹还有一具囫囵尸首。只怕我到时候连尸首都没有,会被八爷党的人挫骨扬灰。”
苏沫茶扭过头望着他,面露惊恐之色。穆硕道:“我说的是事实。朝堂上的权力之争远比战场要血腥百倍。大清国最惨绝人寰的战场就在乾清宫内。人一旦进入了乾清宫里,就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而是一具具权力控制下的行尸走肉。他们为了获取更大的权力、无上的尊荣,开始武装到牙齿,互相撕咬,互相争斗,互相拼杀。权力之间的争斗是最原始的,却也是最残酷的。”
苏沫茶又喝了口酒,给面前的火堆又添了一沓纸钱。穆硕说道:“你三姐的死因有些眉目了。据我手下的粘杆侍卫禀报,流放队伍进入山神庙躲避风雪时,有一位上山捡柴的老伯看到了一队人马。有马车还有十多个人,都带着刀。那老伯害怕就赶紧溜了。可以肯定流放队伍就是被这伙人杀害的,然后放火来了个毁尸灭迹。”
“这伙人是谁?”苏沫茶一页一页地放着纸钱,看着纸钱在火光中颤抖。穆硕的目光飘向了远处,道:“是八爷党的人。那老伯开溜之前看到了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是一名女子。由于相隔比较远,他也没看清楚长相。但是据他描述那名女子长相很美,从身形判断应该就是你的二姐紫蝶姑娘。后来我又去宫中调查了一下,发现紫蝶姑娘那几日刚好离开了京城,说是出宫办一桩案子去了。”
苏沫茶心一慌,失手碰翻了火堆旁边的酒瓶,酒水哗哗地流了出来。“又是她?我的好二姐。”话音刚落,忽听一个声音接了上来:“四妹,你唤我做什么?”只见紫蝶一人拎着个食盒施施然走了过来。苏沫茶缓缓起身,拎着手里的酒瓶子灌了口酒,冲穆硕道:“穆硕,麻烦你先回避一下。我与我二姐有话要说。”穆硕看了眼苏沫茶,复又看了眼紫蝶,向山坳外面走去。
待穆硕走到紫蝶身旁时,对方低首致意:“紫蝶见过穆首领大人,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呢。”穆硕礼貌地点头致意,想了想说道:“确实是初次相见。不过,以后见面的机会应该会很多。我先告辞了。”人缓缓向山坳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