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仁叹息:“他很爱你,他的生活已经以你为重心,他也是不舍得让你耗费太多精力来照顾他,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最简单最便捷的路。”
奕仁话说完,娄艺琳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错开与奕仁对视的眼睛,淡淡望向那个骨灰盒。
他们两个的座位是挨着的,娄艺琳照常带着一条毯子上飞机,此刻她已经把毯子盖在腿上,倚着靠背,闭目养神。
奕仁轻喊她一声,没有得到回应,想必是已经睡了。
他转头盯着娄艺琳看了许久,久到他的眼睛有些发酸,他才把娄艺琳的头轻轻掰过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好睡得能舒服一点。
飞机即将降落的时候,奕仁把娄艺琳叫醒,娄艺琳懵懵懂懂的,有些看不清楚状况,奕仁替她把毯子拿下来叠好,低声道:“起来吧,该下飞机了。”
娄艺琳抿唇,不发一言,沉默地看着奕仁把毯子装好,最后又把手提袋自己接过来,然后躺在椅子上,静静等着空姐的指示。
奕仁无奈地笑笑,觉得娄艺琳自己能做得来这个事,就没非要替她提着,任她去了。
而娄艺琳此刻的心情不太好,顾伯火化的第二天她就来了毕州,在江明那边连一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给顾伯准备,她是真的把顾衡看成了自己的亲人,因此才会在顾衡拒绝接受治疗的时候反应那么强烈。
奕仁即使自己累得要命,他也把娄艺琳照顾得相当好,二人出了机场之后,打车直接到了墓园。
对顾衡的具体籍贯,娄艺琳也不是特别清楚,顾衡不愿意说,她们就一直都没有问,拖到现在,直到人没了,她们对顾衡这个人除了他的名字,竟是一无所知。
墓园里的空气很沉,也很凉,一片死寂,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冗长沉重起来。
娄艺琳抱着顾衡的骨灰,她慢慢跪下,把顾衡的骨灰放进墓里,随后,她虔诚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没有唢呐锣鼓开路,也没有哭丧送行,他一个人走上黄泉路,只愿来生不孤独。
墓被封上之后,娄艺琳的眼泪忽然就像开了闸一样,她跪在地上,双膝刺痛,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凉意彻骨,却也抵不过她心里的冰寒。
奕仁拧眉,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墓碑上微笑着的老人,深吸一口气,把娄艺琳揽进自己怀里。
娄艺琳觉得自己不是爱哭的人,陈兰去世的时候,她没哭,自己出车祸的时候,她也没哭,右手恢复无望即将再也拿不起画笔的时候,她也没哭,只是闹了一顿脾气,然后决定练习左手画。
可是在顾衡这个陪她走过了她短暂生命所有时光的人,下葬的时候,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娄艺琳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情感怎么就忽然来得这么猛烈,骨灰盒离手的那一刹那,她终于意识到顾衡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平时总喜欢和她对着干,却总在暗地里照顾她,呵护她,比血缘至亲的关系甚至还要更亲一点的顾衡,彻底走了。
娄艺琳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撕开了个口子一样,里面的血肉流出来,只剩下个空壳。
娄艺琳哭得厉害,却紧咬着下唇,一声都没有发出来。
奕仁知道她忍得辛苦,他半跪在地上,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着娄艺琳的脸颊。
在极致的悲痛的时候,一个人的哭声就是无声的。
娄艺琳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奕仁皱着眉头,他掰过她的肩膀,没了在生意场上杀伐果断的气势,柔情似水地吻住娄艺琳的眼睛,用舌尖舔走她眼角带着的泪珠,喃喃道:“别哭,别哭了,你还有我。”
在这种极致的悲痛面前,世间的其他,都不能入了她的心。
见娄艺琳一直哭个不停,好像要把所有的眼泪都一口气哭出来,奕仁心里心疼,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的头靠着自己,不断出声安慰,让她知道有人陪在她的身边,不会将她扔下,更不会永远地弃他而去。
“奕仁,将来我们两个如果在一起生活了,一起到老了,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死在你前面。”
哭了许久,娄艺琳的眼睛肿成了核桃,红得不像样子,奕仁一边留意她的眼睛,一边注意听她说的话。
见奕仁没有回话,娄艺琳又道:“你答应我,让我死在你前面。”
奕仁无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先把你送走,永不背弃,如果我食言,就让顾伯直接把我带走。”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娄艺琳也没有觉得心里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人生在世,少不了一个生离死别,灾难,突发事故,疾病,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剥夺一个人的性命,娄艺琳有一点看得很清楚,即使有些话说在了前面,可当突发事故发生的时候,任何的人力都微不足道。
娄艺琳抬起头,轻轻擦着眼睛,她觉得睁开眼睛有些困难,眼睛已经肿得通红,她眯缝着眼看奕仁:“人永远都是先走的那个最轻松,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顾,腿一蹬,手一撒,说是闭眼就是闭眼了,活着的人还要守着记忆,还要去习惯没有他的日子,奕仁,所以我讨厌送走人,我讨厌这种相见却再也见不到的感觉,与其这样,我宁愿先死,死人什么都不知道,苦恼痛苦全都让活着的人去承受。”
娄艺琳有些语无伦次,奕仁知道她现在心出于最敏感的时候,便笑了,道:“那没关系,我说到做到,所有痛苦都让我来承受就好。”
回去再说吧,等他把娄艺琳劝好了,再问什么也都来得及。
令奕仁吃惊的是,一到房间里,娄艺琳就坐到桌子旁,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彩铅和画纸,埋头画起画来。
奕仁坐在旁边看了一会,便用屋子里的座机给前台打电话,让送些食物过来。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事,奕仁再回到娄艺琳的身边的时候,却发现娄艺琳的那幅画已经接近完成了。
只看了那画一眼,奕仁就被震住了。
他大惊之下直接把画抢过来,娄艺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半晌才扭头看向奕仁。
而奕仁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画上面,根本注意不到娄艺琳的表情。
这幅画是用彩铅完成的,画法也很简单,娄艺琳练习了这么多年,完成这么一幅简单的画也确实几分钟就够了。
可这幅画的内容,却着实不简单。
这幅画大概分三个部分,天空,地面,人。
天空是赤红色的,大地是一种极难看的墨蓝色,红与蓝交织,构成一幅极有张力和视觉冲击力的效果,那一瞬间,奕仁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停住跳动了,被那种粘稠有凝滞的空气包裹住,没有一点鲜活的气息。
而且,地面的墨蓝色相当“脏”,让人看第一眼就不会觉得好看。
而画面上的人,确切的说,是“死人”。那些人全都是一副阴森森的骨架,姿态都七扭八歪的,有的大张着嘴,二十八颗牙整整齐齐的全露在外面。
而有的,身体后仰,奕仁看着,直担心他们的脑袋会掉下来。
整幅画面死气沉沉,让人毛骨悚然。
奕仁这才明白,在出租车上那会,娄艺琳是在打草稿。
奕仁忽然觉得一股怒气冲上了自己的天灵盖,他把这幅画拍在了桌子上,强硬地吸引住娄艺琳的视线,他声音沉下来:“娄艺琳,你画的是什么?”
娄艺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把画笔放到桌子上:“奕仁,把画还给我。”
“我问你在画什么,回答我!”
奕仁现在觉得自己既担心又愤怒,这幅画他一个对画画一窍不通的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不管是画家还是作家,当他们的心理有波动的时候,创作出来的作品是最能反映他们内心情况的。
在这种关键时刻,娄艺琳画出了这么一幅绝望又惨烈的画,让奕仁怎么能不上纲上线。
娄艺琳神情依旧,一点波动都没有:“没什么,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幅画。”
奕仁眉宇紧蹙:“画这幅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在想我以后该怎么办。”
“那你想怎么办?”
娄艺琳突兀地笑:“还能怎么样,就那么过呗。”
不正常。
奕仁看她。
“我仔细想了想,你看人活在世界上,谁不是活一天就少一天了?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在向着死而活着,那么既然我们这些搞艺术的,简单粗暴一点,直接把人画成已经死掉的白骨不是更好?”
“为什么人被称为高等动物呢?因为高等动物与其他生物唯一的区别就是,人类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的。”
“我们不知道死亡会什么时候来临,也许就在下一秒,彗星撞地球,或者在明天,世界末日,或者在后天,我打车出去,忽然出车祸……”
奕仁忍无可忍:“娄艺琳,你够了!”
娄艺琳立即收声,抬眼看奕仁。
娄艺琳的眼瞳里有水汽,有她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奕仁站着,他盯着娄艺琳,两人整整对视了五秒钟,最后,是奕仁败下阵来,他怕娄艺琳哭。
奕仁叹一口气,他蹲下身,微微仰头看着娄艺琳。
“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至少有三处错误吗?”
娄艺琳看着他。
“第一处,人既然还活着,就与一堆白骨有本质上的差别。白骨只是一堆有机物堆砌在一起,没有生命本征,而人类是高级生命体,能够改变世界,推动发展,只要人活着,就可以创造出无数个可能。”
“第二处,人类知道自己会面对死亡,这的确是人与其他生物的区别,但并不是唯一。与其他生物相比,人类会创造工具,使用工具,在面对危机时,人类会动用自己的思考能力,把不利于自己的现状改为有利的状态。”
“第三处,明天不可能是世界末日。这种网络上乱传的谣言你也信?”
娄艺琳看着他,一双大而清澈的瞳孔里忽然满是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