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陈兰去世的时候,娄艺琳都没有来得及看最后一眼,整个人也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最后骨灰盒被捧在她手里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的脚是踩在地上的,整个人有了点意识。
也就是那一次,她的心里留下了一道创伤。
现在顾衡也要跟她不辞而别。
娄艺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推门准备进去。
这时候,白郁满头冒着大汗,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些外卖的饭菜。
程野给白郁打电话的时候,他是在出诊,实在脱不开身,连电话都不能接的太多,两边都是急事,他无奈之下只能先顾及着眼前的。
如果不是他动作快,恐怕奕仁的那通电话他都接不着。他也是从那边忙完就赶紧过来这边,连喘口气的空当都难有,买了些饭菜就赶紧往医院这边赶。
可现在看眼前这个状况,是来晚了。
白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朝程野问道:“顾伯状态还好吗?”
程野摇头。
娄艺琳停住了推病房门的手,转头看白郁。
白郁把饭菜放在长椅上,看了一眼连话都不说的三个人,拧眉:“你们三个人说句话好不好?我现在心里很茫然啊。”
程野走过去,把塑料袋打开,拿出一双筷子,扒拉了几口肉塞进嘴里,也算是给了白郁面子,可现在有事情摆在面前,有些食不知味。
白郁叹口气:“这事怪我,怪我没看出来。”
娄艺琳嗤笑一声:“你在这背锅干什么?顾衡他自己想藏,什么藏不了?还能让你看出来?人家把病历都能伪造出来,还能让你这个人眼给看出来?”
娄艺琳休息了过来,一张嘴好像是进化了一样,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她本来就压抑着,这回终于找到了发泄口,逮着白郁就是一阵狂突突。
白郁苦笑两声,求助似的看向程野。
程野摇摇头,让他别说话了,娄艺琳现在正是在气头上,让她说上两句也不会掉块肉。
白郁乖乖地承受着娄艺琳的炮火,低头蹲下身去,无奈地笑。
奕仁走过去,拉住娄艺琳的手:“美美,过来。”
娄艺琳看见奕仁过来,立即收声,眼帘垂下去,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程野看见娄艺琳这个模样,惊诧不已,依旧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甚至都暂时遗忘了病房里还躺着顾伯的这个沉痛事实。
奕仁礼貌地朝程野一颔首,直接领走了娄艺琳。
白郁对自家老板行注目礼,送他们两个离开。
奕仁拽着娄艺琳到了个僻静的地方,是个走廊的拐角,周围来往的人很少,即使真有人过来也不会注意到这个拐角里的情况,是个标准的视觉盲区。
奕仁低头盯着娄艺琳的眼,问道:“美美,你不能这样,知道吗?”
娄艺琳回视他,微微皱眉,意思是她这样是怎么样?
奕仁叹口气,与她额头相抵,声音放低了许多,沉缓无奈:“先不要抱着太悲观的想法好吗,我觉得现在的问题就在病人没有求生欲上,医院束手无策,你作为顾伯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该唤起他的求生欲,知道吗?”
娄艺琳微微低头,看着自己仍旧吊在脖子上的右手,开始数起绷带上的条纹数来。
奕仁叹气:“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娄艺琳抿唇,说出来的话的语气与她跟白郁说的时候相比柔软许多,可乍一听起来还是有点僵硬。
“奕仁,我快气死了。”
奕仁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是生气,还是在害怕?”
娄艺琳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奕仁像是在哄小孩子:“你是在害怕,是不是?怕顾伯就这么离开你了。”
娄艺琳倔强道:“我怕什么?他那个死老头当个累赘还差不多,谁怕他离开我了?”
奕仁低低叹口气:“那你今天那么着急是干什么?”
娄艺琳没说话。
“说出来吧,没事的,我在呢,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心里怎么想的怎么说都行,你就算现在想冲进病房里把顾伯千刀万剐我都信你,如果你真的狠得下心的话。”
娄艺琳抬眼看了奕仁一眼,额头冒出了些汗。她觉得有些闷得慌,把头往后仰了些许,离开了奕仁。
奕仁也不恼,他用单手把贴在娄艺琳脸颊上的头发拨开,娄艺琳的头发长长了许多,现在已经算得上是长发了。
这个时候,旁边有人走过去,娄艺琳吓了一跳,猛地就钻进奕仁的怀抱,等到那人走过去之后,奕仁轻轻敲了敲她的肩膀,语气轻柔:“人过去了,起来吧?”
可是他话音过去了很久,娄艺琳都没动,奕仁低头看去,发现娄艺琳已经哭了出来。
等到娄艺琳哭累了,而奕仁衬衫的前襟也差不多全被她哭湿,娄艺琳这才反应过来,咬牙把眼泪忍回去,直起腰身,吸了吸鼻子,把自己的眼泪擦掉,抿唇:“对不起。”
奕仁被娄艺琳给气笑:“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娄艺琳低头不搭话。
奕仁问她:“你为什么哭?”
“因为顾伯?”
娄艺琳本来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无奈奕仁一直问着,她便也就点了头。
确实是因为顾衡。
对娄艺琳来讲,顾衡是亲人,也是良师,顾衡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万事都不放在心上那种,可到关键时刻,从来不掉链子的,很多时候,在娄艺琳没注意的时候,他就把他想说的话传达给了娄艺琳。
他给陈兰和娄艺琳这对母女,操心操了一辈子,可到老了,他心里也没怎么替自己思考过。
奕仁拍拍她的后背,话到嘴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不知该怎么来安慰娄艺琳,他总觉得,娄艺琳似乎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即使她的那颗心曾经碎裂过,可拼好之后却变得顽强无比。
奕仁道:“别哭,你还有我。”
娄艺琳咬着唇,拼命把溢出的眼泪忍回去,哭过发泄之后她似乎想通了什么,道:“顾伯一会他醒过来,我要好好去跟他说,不管他还能活多久,我都得好好陪着他。”
奕仁看看她,轻轻笑了出来。
娄艺琳肿着一双眼睛,也笑了。
-
顾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出院,拒绝接受治疗。
所有人都劝他,劝他接受治疗,只要人还活着,总会有奇迹发生。
顾衡这老头子无比倔,十头牛都拉不动他。
程野和娄艺琳都在旁边劝,甚至奕仁都说了一句话:“你不想看娄艺琳穿婚纱出嫁了?”
无奈顾衡只是露出个惨淡的笑容:“不管怎么样,我都看不到了,多拖那一会,少拖那一会,有什么用?”
顾衡是胃癌,吃不下东西,精神非常差,而整个人也瘦得皮包骨,差一点就是形销骨立的形象了,他全身的皮肤都干瘪褶皱,好似老树皮一样。
看着就让人不忍再看下去。
顾衡的态度非常坚决,他说不接受治疗就是不接受治疗,医生的话他也不听,程野问他原因他也不说,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有限制地活着没劲,化疗全身都疼,白花钱,治不好,也就延长了几口气,那几口气也不够活三天的。”
娄艺琳气得全身都在颤,她咬牙想凶上顾衡几句,可顾衡那副样子,也实在让她硬不下心来。
白郁站在一旁,一边看着他们说话一边摇头叹气。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顾衡在医院里住着,做最基本的治疗,而娄艺琳和程野他们不逼着顾衡非要听医生的话。
最后医生气得差点把眼镜摔了:“你们这简直是胡闹,医院里哪有那么多床位给你们这么玩!”
奕仁站在一旁,听见医生端的这句话,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一瞬间,无形气场散开,卷挟这着无边压力,直直袭向暴怒之中的医生。
那名医生只觉得后背一凉,心头的火气散了,下意识地向周围看去,却是没看到什么。
程野笑笑:“刘医生,您别生气,病人他实在是不愿意,我们也不能逼着。”
刘医生脸色依旧难看。
奕仁掏出手机,轻轻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又一脸冷漠地将手机揣回了裤兜里。
再然后,让刘医生大跌眼镜的是,顾衡被直接转进了VIP病房,那刘医生再去看顾衡的时候,眼神就已经变了。
这段日子娄艺琳和程野都没怎么管顾着画室的工作,她们两个不但要顾着席殊,还要顾着顾衡这边,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精力。
所有人都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白郁回到了自己开的那家医院里,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奕仁也是如此,他的假期结束,回到新睿之后,雪片似的文件到处追着他,他就连腾出时间吃午饭都是勉强。
程野和娄艺琳两人轮流管席殊和去照顾顾衡,也是有些不容易。幸好,娄艺琳的手恢复得还算可以,已经拆了绷带,不用再吊在脖子上了。
一连数日都没有什么好消息,顾衡的癌细胞扩散得非常快,吓得每次刘医生做例行检查的时候,给家属汇报情况都犹犹豫豫的。
偏偏顾衡的精神却还不错,即使已经吃不了东西,他的那双眼睛却十分明亮,尤其是娄艺琳来的时候。
娄艺琳和程野两个人一直都没放弃,一直都在轮流劝说顾衡接受治疗,可顾衡却死也不松口,每次都是:“治什么,治了也得死。”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希望越来越渺小,到最后,刘医生也只是让她们开始准备后事。
忽然有一天,顾衡的一句话让娄艺琳吓了一跳:“美美,我早就活够了,你让我安乐死吧。”
娄艺琳倒水的手一滞,玻璃杯就那么直接坠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半天没反应过来,眼睛却是已经红了:“顾衡,你再说一遍?”
顾衡虚弱的闭上眼,嘴唇干裂,颜色病态,他声音很低,不仔细听就完全听不到:“我说,我活够了。”
顾衡的状态越来越差,院方那边都给出了建议,建议亲属给顾衡安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