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飞的语调里隐隐藏着一种怜悯,但是在山鹰的耳中,却是一种确确实实的嘲笑——他先是答应了顾二老爷,又和誉王连上了线,本以为那件事万无一失,不过是需要背井离乡罢了,誉王给了他足够的金银财宝,也给了他儿子一个重新做人不被他的身份所连累的机会。可是当真如此吗?为什么顾雁飞所说的,和他知道的,全然不是一件事?
什么叫死人,什么叫先奸后杀,他那温婉美丽蕙质兰心,宁愿一生不见父母也要跟着他离开的妻子,竟然受了这样的委屈和侮辱?那誉王到底是个什么畜生东西!明明……明明最初托付的时候看上去是一副翩翩君子貌,可是竟然如此可怕!若是不愿意接收便不接收,为什么要枉顾他人性命!难道在誉王这样的皇亲贵胄的眼中,人命都比畜生还贱吗!
他一边想着,脸上面无表情,却有红色的泪珠不停地从他的眼眶之中滚落下来,他不是什么好人,更谈不上光明磊落,曾经有过一个道人说他这一生子嗣缘甚浅,只有一子不说,还与他一般不得善终。他贪生怕死,又觉自己所干的事终究不好听,费尽心思将自己的儿子送了出去,却未曾想到,这才是真正的害了他。
尺素在旁边看着,听着顾雁飞像是如有神助一般三言两语就将一件事推出一个全貌来。毕竟还是女子,她一边瞠目结舌的同时,一边儿竟然也对山鹰抱了一点儿怜悯之意——识人不清这话说起来简单,可是就连她们家现在足智多谋的小姐,不也最初栽在了誉王的手里,到后面才发现誉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怪只怪这誉王披着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表象,底下却是个连地狱中魔鬼看了都会觉得胆寒的心肝,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一点儿七情六欲?别人帮忙做了事,不将别人拜托过来的孤儿寡母照顾哈不说,竟然直接斩草除根。稚子如何无辜?他这样的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顾雁飞玩着手中的长鞭都感觉到一丝无趣,最终将自己手上的长鞭往旁边一抛,轻轻拍了拍手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浅浅的垂下目光来,知道自己如果后面再想问什么,也不用再动用暴力手断了——就刚刚这样的一个消息,就足够击穿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了。
山鹰的声音闷闷的传过来,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咬到了自己口中的软肉或是舌头,说话有些模糊不清:“最初,确实是只有顾家二老爷和二夫人来联系的我,也是如我所说的那些要求,我其实已经答应下来了,可是后来,誉王却找上了门……他给我了无数金银财宝,甚至还答应我,将我的妻儿接到江州脱离奴籍,衣食无忧。”
“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与顾二老爷和二夫人之间有约定,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要求在不要对你造成巨大伤害的情况下困住你,然后等他英雄救美——他只说他倾慕你已久,却奈何一直得不到你的青眼,所以才出此下策,想要英雄救美获取你的芳心。大利当前,我自然没什么可拒绝的,仅此而已。”
山鹰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看着自己脚底下身上的伤口落下的血液与水在地上汇聚成浅红色的一小滩,他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巨大的冲击之中反应过来,但是神情之中带着痛到麻木的绝望神情,他没有在乎顾雁飞广袖之下缓缓攥紧的双手,也不一心想着要如何才能在顾雁飞的手下活下来,他确实在被顾雁飞点名真相的那一刻死去了。
站在顾雁飞身边的令羽突然抬起了手,明明在宽袍大袖之下他根本看不见顾雁飞将略长一些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动作,可是他就像是生了天眼一般,伸手执起顾雁飞的手,这个时候倒是也不说什么“唐突”了,以一种绝对坚定地动作舒展了顾雁飞的手,又极其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指放进了顾雁飞的掌心:“非要掐点儿什么的话掐我。”
他说到这儿,语调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盯着尺素茫然的看过来的目光,又看着顾雁飞连头都不愿意抬起来看他一眼,颇为坦然的开了口,唇角一抹邪气四溢的笑容:“我喜欢被掐。”
“……?”顾雁飞刚刚还陷在被山鹰挑明的真相之中,虽然她早就料到了这件事就是如此,但是真正被挑明的那一瞬间,还是难以控制的感受到了一种窒息的感觉。而这个时候,令羽这一句颇不要脸的话倒是让她骤然回了神,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令羽的手指,她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倒是从那种情绪之中抽了出来。
顾雁飞的目光之中浅浅的带上了一点儿温暖,那些千年冰封的坚冰在这一瞬间缓缓消融,她向来不是一个什么情绪化的人,将所有的心思都压在心底,就算是妆迟去世这件事,也不过是私下中掉了两滴眼泪。她明明疏离又辽远,却偏偏容易陷在情绪之中脱不开身。只是没想到令羽这样一折腾,倒是让她感觉好了不少。
“还有你之前问到的那个问题,我们确实名义上是杨林二人的私军,事实上却是燕王的私军,我和他是通过杨大人的嫡子杨秀才所联系上的,这个山寨成立在这儿也有三年有余,在间接的训练培养之中,也不失为一大战力。除了这些,你还有要问的吗?”
山鹰的声音闷闷的传过来,这个时候他抬起了头,神情之中竟然不知为何带上了一点儿嘲讽的意思,他似乎是已经做好了自己去死的准备,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或许死亡才是一个完美的解脱。
顾雁飞微微抬起下颚,倒是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要再问些什么,只是山鹰说出的这些消息对她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上一世,这些私军最后正是到了顾雁飞的手中,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一笔虽然不如何庞大,但确实无比重要的力量。抿了抿唇角,顾雁飞倒是没有想到什么自己想问的,摇了摇头。
“所以接下来,他要怎么办?”尺素看着顾雁飞摇头的样子,也知道山鹰对于顾雁飞来说,确实是一点儿剩余价值都没有了。她或许有所怜悯,但是怜悯更多还是倾向于山鹰无辜的妻儿,他做了太多坏事,甚至串通楚羿一起算计了顾雁飞,若不是顾雁飞聪明,大概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就这一点,她就很难对于山鹰升起什么好感来。
既然山鹰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尺素这样一问,也只是为了弄清楚要如何处理他,按照尺素的想法,最好是不要顾雁飞动手,前些日子身上的伤口才好了四五成,一个用力过猛又添了新伤或者崩裂了伤口也有些不划算。
“没有什么用的东西,自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顾雁飞还没说话,旁边站着的令羽在这个时候又不知道是不是不甘寂寞,斜斜的插了一句话进来。尺素保证,倘若不是刚刚顾雁飞还有问题想要问山鹰,刚才从令羽手中飞出去的那个飞镖,就不一定是朝着肩胛骨去了,他对于山鹰毫无好感,现在巴不得早点让他死。
顾雁飞抬起目光浅浅在山鹰身上一扫,看他狼狈到这样的景象,一时半会儿竟然也很难将上一世给了她无数噩梦的那个人和山鹰重叠在一起。其实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上一世的她懦弱,在家好欺负,在外即使身上十分功力也用不出三成,让山鹰那一张脸成为了她的梦靥。
这一世真正醒过来了,将这个人踩在脚下,看他狼狈无状,看他疯魔绝望,竟然也起不了一点儿恐惧之心。只是顾雁飞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她现在不怕了,可是上一世胆战心惊的那些夜晚还是要从这个人身上找回来。微微抿起唇角,她看了看身边的尺素,伸出手:“你的剑给我。”
这言下之意,就是要亲自动手了。
尺素心中念着顾雁飞伤还没好,却也是不敢说出声来,犹豫了一瞬,就将自己手中的长剑交到了顾雁飞的手上。顾雁飞持剑,一步步走向山鹰身边,这几日为了修养穿的软底的绣鞋被染了血污也没有停下,直到站到山鹰面前。
山鹰抬起眼睛看向顾雁飞,几个呼吸时间的凝视之后,他缓慢的露出一个笑容来。可是这笑容却在顾雁飞抬手的时候如潮水一般褪去,他盯着顾雁飞袖角上印着的半个图案,有两分恍惚:“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图案!”
什么图案?顾雁飞有码洋一瞬间的茫然,她深色的外衣之下穿着一件浅色的长裙,上面没有任何绣样,也是在自己的屋中才会穿的。外衣披在身上,露出底下的长裙的广袖,顾雁飞抬起手,只看到自己广袖上确实印着半个浅浅墨色的花纹——这是顾雁飞从之前江北顾府找到的那一把剑上的花纹,顾雁飞这几日闲来无事想要拓下来让人去找些消息来,或许是墨水未干的时候不小心蹭上去的……
“你认识这个花纹!”顾雁飞在那一刻激动起来。她找了这么一个多月,没有找到任何和这个图案有关的线索,到底是什么人屠了顾府至今对她来说都是个谜题,可是现在,她隐隐感觉到,这个谜题会在今天揭开。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山鹰看着顾雁飞袖角上印着的那大半个图案,微微垂了眸:“这是燕王手底下养着的死士用的图案,我见过很多次了,只有他们用过,上面那个花纹看着繁复,事实上是个变形了的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