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寂静之中,刚刚看上去一派平静,却在妆迟看不到的地方手背上爆出了一条条青筋的闻莺终于出了声,她发出了一声尖叫——顾雁飞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绝望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被逼入困境前方就是死路的猛兽,声音之中的凄厉几乎让人闻之落泪。她搂紧了自己怀中妆迟的尸体,整张脸都染上了血也丝毫不顾。
人痛到极处是哭不出声的,正如这个时候的闻莺,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之后,整个世界在此定格,只有闻莺死命颤动着的身体和上下起伏的肩膀。
顾雁飞的手指死死扣入掌心之中,她的手心之前本来就有一道深可入骨的伤口,现在被这样大力的掐入,原本干涸结痂的伤口崩开溢出鲜血。她哭不出来,落不下泪水,这一日的消息对她来说有些太过于多,她能够保持者自己的清醒已经足够困难,大脑混沌且头痛在一点儿一点儿的消磨她的神志。
“你可能需要休息一下。”顾雁飞后背被稳稳的拖住,而她这个时候并没有一点儿力气能够坐直身体,她几乎以一个称得上不甚雅观的姿势就这样躺在令羽的怀中,但是事实上,令羽依旧是极其正人君子的只是用手在顾雁飞的身体之下撑着,其余的地方并没有接触到顾雁飞身上任何不该接触的地方。
令羽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轻柔,可是在顾雁飞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少见的深深拧起了眉头。刚刚守在一边的手下已经将那个背后放冷箭的人捉了回来,但是无论如何,刚刚香消玉殒的那朵青莲,确实是已经难以挽回了。他感受得到顾雁飞身上轻微细密的颤抖,瞳孔在因为触及到顾雁飞身上近看才能看清的血痕而巨震。
他并没有选择得到顾雁飞的同意,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就算顾雁飞愿意,也不可能真正得到休息。于是令羽在一瞬间的思考之下就做出了选择,立掌为刃,他一刀砍在了顾雁飞的后颈。虽然……这个方式还是会对顾雁飞的身体产生一点儿伤害,但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令羽的力道控制的刚刚好,动作又快,干净利落,顾雁飞几乎是没有感受到疼,也没来得及出声,在那一瞬就晕了过去,她倒在令羽怀中,若软的毫无一点儿攻击性,可是即使如此,令羽也没有选择占顾雁飞的一点儿便宜,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袍扯下来铺在自己身边,又将顾雁飞放了上去。
他的目光在一旁的闻莺身上一扫,虽然仍旧为顾雁飞身上那似乎很是厉害的毒而感到心焦,但是看着之前一起同行少女的尸体就摆在自己眼前,他也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生死看尽看破,不愿表达。他静静地等在原地,中途低声和自己身后的属下交流几句,那些人应下又离开,不久之后就抬着几顶轿子出现在了令羽面前。
“山路崎岖,马车不方便,只能是轿子了。”为首的那个属下低眉颔首,神情恭敬,看在令羽眼中也不过轻轻一颔首,他吩咐着手底下的人将刚刚找到的还晕着的尺素、楚翡一众人都搬上小轿抬下去,已经做好了在这儿再等等闻莺的准备。
顾雁飞还要靠闻莺给她解毒,而令羽——确实没有人能够比令羽更加明白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感受了。
“我们走罢。”闻莺的声音忽然淡淡响在耳侧,令羽略带着诧异的回过头,正好对上闻莺那双里面根本看不出任何情感,方法就是一对浅琥珀色的玻璃的珠子的眼睛。她微微矮身,随随便便就抱起了妆迟的尸体——私人一般都是很重的,可是在她手里却全然不是这样,她分外怜惜,就像是怀中抱着一匹珍贵又漂亮的绸缎。
她的身上已经全然看不出刚刚还有失态,只是与此同时,与那些失态一同被抹去的,是她所有的情绪和身为“人”的那一部分,她比怀中的尸体更像是死了,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行尸走肉。
闻莺微微冲着令羽点了一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划过刚刚令羽躬身抱起准备送进轿子里的顾雁飞,开口便是平铺直叙的口吻:“我既然答应了妆迟为她解毒,就一定会做到这最后一件事的,你放心,我不会害她的。”
“你……”令羽被她这样坦然的口吻微微一惊,愣了一刻之后他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自己怀里乖巧的躺着的顾雁飞,目光在她伤痕累累的脸颊上划过,最终停留在那双紧紧闭着的双眼上——看得出,她就算是晕了过去,也很难得到什么安稳,就算是在这个时候,眉心依旧死死的皱着一个不算浅的沟壑,看上去竟然会有两分可怜。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向闻莺,微微摇头,“你大概是误会了,我和她……至少现在,你没有必要对我解释或者保证什么。”
闻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却微微摇了摇头,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妆迟,浅浅的在她结了细碎的血块的鬓角处吻了一下:“你的眼神骗不了人。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这样你才不会后悔。”她说完这句话,也没有管令羽的反应,抱着妆迟坐进了他们身后一定空着的轿子之中。
令羽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睛,也看了看顾雁飞,抱着顾雁飞钻进轿子,抱着她的手一紧再紧,却还是在轻声叹了一口之后将顾雁飞放了下去。“走罢。”随着他的声音,几顶轿子被人抬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往山下去了。
顾雁飞习武,又警惕惯了,其实一向不甚做梦。人只有在睡得深了才会做梦,而顾雁飞浅眠已经是难事,有更何况是睡深。上一世做梦次数多些,却也常常都是噩梦,噩梦里逃不过山寨之中的羞辱,逃不过山鹰未曾有那一道疤痕的脸。这一世更是浅眠无梦,可是今日,却偏偏叫她堕进无边的噩梦里。
那噩梦是一个个闪过自己面前的画面。
是顾府古朴的红墙上染上的斑斓的,已经干燥了,所以看上去似是有鬼魅张牙舞爪的血痕;是妆迟倒下去,毒箭入肉之声清晰,心口喷出污黑的血花的模样;是上一世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的怀抱里,浑身凉的像是结了冰,小小的脸上都是青紫;是自己被那一对奸夫淫夫赐下毒药的时候,楚羿语调温柔的唤着“清姝”……
这些画面太多太杂又太繁复,顾雁飞却被困在梦靥之中,一时之间手脚都挪动不了半分。她明知道这是梦,却就是无法从梦中醒过来,冷汗几乎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浸透,她挣扎着,几乎要在那一刻窒息了,不能挪动分毫的手指爆出一个狰狞的形状,她铺下来的长发全部贴在自己身上,一口深呼吸之后,顾雁飞骤然瞪大了眼睛。
“小姐!小姐!”
不知道是谁侍奉在她的身边,她耳朵里传来巨大的轰鸣之声,连发丝从耳廓落下去都是几乎要将耳膜震破的巨声,又何况是带着仓皇语调在她耳边叫的这两声小姐,她眼前闪着花白的光,一切图案都晕成各色的花,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疼痛,就算是顾雁飞这样极其能够忍的人,也几乎要痛呼出声来。
太痛了……顾雁飞不受控制的闭上眼,只恨不得继续这样晕着。只是醒了便就是醒了,她抿着唇感受着自己身体上的剧痛逐渐平缓到她能够接受的程度,听到耳边的声音渐渐的小下去,神志逐渐清明,大抵是过了快一炷香的功夫,她才再一次睁开眼睛。目光所及是似曾相识的床帐和头顶房梁之上雕得精致的花鸟鱼虫,这是……这是在令宅?
她想要说话,可是刚一张口,喉咙处传来像是撕裂一般的剧痛,直教她皱眉,不知道多久一口水的都没用,她现在全然没有办法出声。只是刚才在梦里丁点儿都挪动不了的身体动一动是无妨的,她的指尖轻轻敲在床榻上,发出一点儿闷响,也惹来了在一边儿煎药的尺素的注意。
“小姐醒了?刚刚明明睁了眼,却又闭上了,以为小姐又睡过去了——只是睁了眼就好,闻莺姑娘说,只要睁了眼,这毒就算是被解了。”尺素匆忙的赶到顾雁飞的身边来,看见顾雁飞虽然神色颓然疲倦但是显然是清醒着的样子,微微抿了抿唇角。只是做不出什么惊喜情状,笑意也不免多有勉强。
闻莺?妆迟……原来当真不是梦。在梦里的时候还能用那大抵是一个梦来安慰自己,事实上她心中比谁都明白。轻轻一颔首,她示意尺素递一杯水过来,缓缓抿着一点点咽下一口,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在尺素的帮助之下扶着她自己坐起来,看着身上几乎没有一处空余的白色纱布,她垂下目光:“其他人呢?”
“……小姐整整睡了六日,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大碍,扶风伤的重一些,现在也能够下地了。太子殿下第二日醒了就就被闻莺姑娘解了控制,页一页二也没什么大碍,伤得最重的就是小姐了,小姐身上的毒也已经被闻莺姑娘解了,我现在熬得是最后一幅汤药,喝下去就算是彻底好了。”尺素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避开了顾雁飞灼灼的目光,她浅浅抿了抿唇角。
他们都没事?那真是太好了……只是,只是妆迟,尺素说她睡了六日,这又是七月酷暑的天气,妆迟的,妆迟的尸身可还放着?她……她难不成要葬在夏州的这一方莫名的水土上吗?
顾雁飞的脸色一变,正要开口询问,尺素伺候久了大抵也明白顾雁飞想说什么,她浅浅摇了摇头;“闻莺姑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妆迟姑娘的尸身……尸身未腐,恍若生人,还好好存着呢。”
她话音刚落,门口突然响起了一声推门之声,两个人回头看过去,只看到一片素白的衣角,伴随着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