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膳时候,自然又有面容乖巧粉面温顺的小姑娘来敲顾雁飞的房门,顾雁飞正坐在窗前的小案前面涂写着些什么,听到声音动作一顿,不过还是不紧不慢的将手里提着的笔放回到笔搁上,又将面前的那一张宣纸一卷,才轻轻出声:“进来。”
顾雁飞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小姑娘探进头来,目光左右转了一圈,在看到顾雁飞的时候瑟缩了一下,似乎甚是害怕。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最终流露出一点儿小小的胆怯,她低声唤了一声贵人,语调还糯糯的,显然还是个没长开的稚气少女,刚刚在门口的时候混在人群里不怎么显眼,现在单独拎出来,倒显得乖巧又可爱。
她看着顾雁飞回过头去,很明显的缩了缩脑袋,在下一瞬又抿起了唇角,不知道做了多少心理准备,才轻轻的开口:“晚膳时候到了,公子邀请两位小姐去正厅吃茶,泡了上好的碧螺春招待小姐,还请小姐赏脸……”
她这一番话说的很慢,甚至还有些磕磕绊绊的,一看就是不怎么常常说这样的句子,在顾雁飞平淡的目光下甚至渐渐红了脸颊,一路从脖子蔓延上耳尖儿去,浅色的衣裳领子映得分外分明。刚刚在大门口那些对顾雁飞的不怀好意,一时之间却也不让顾雁飞觉得有什么了——虽然她本来就没怎么生气,还没沦落到去在乎一群小丫头在想什么。
于是她轻轻的弯了弯唇角,眉眼间渗透开一股浅淡的笑意,她微微抬了抬下颚:“我知道了,那边儿房里的姑娘呢?邀请过了吗?”
“邀请过了的……”
顾雁飞看到这个情形,忍不住微微一愣。她长得虽然说不上倾国倾城,但在江北时也是出了名了漂亮,就算是到了江州城也不虚,怎么这姑娘看着她这么一笑,却是更害怕了的样子,眼圈似乎都要红了,声音都发着抖,不知情的,还以为顾雁飞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了。
顾雁飞轻轻一偏头,斟酌着询问了一句:“你很怕我?”
小姑娘一愣,眼眶瞬间就红透了,眼泪挂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听顾雁飞说了这话轻轻抿了抿唇角,眸光中似乎忽然闪过了一丝气愤,但是很快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怕,她抽了抽鼻子:“不是,不怕……”
“这哪里像是不怕的样子?”顾雁飞一边觉得有趣,一边儿又觉得疑惑,索性将刚刚卷起的那张宣纸揣进袖子里,然后一边整理裙角,一边慢吞吞的靠进小姑娘所在的门边。她被惊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的想逃,却又强行抑制住了自己,眼眶却更红了。
她抿了抿唇角,忽然滚落下一行清泪来:“阿紫姐姐走了,旁的姐姐,她们、她们都说是贵人把她赶回去的,求求贵人不要赶走我,我好不容易才被带出来……我不想走。”
好不容易才被带出来,带出来?从哪儿带出来的,为什么要带出来?顾雁飞眸光闪烁了两下,心觉这里是一个能够查到令羽部分信息的突破口,但是想到她前面那半句话,又有些严肃的抿住了唇角。
令羽将那个唤做阿紫的奴婢,赶回去了?
刚刚在大门口的那场戏,谁都看得出来就是那个叫做阿紫的姑娘牵得头,无论是在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若是顾府有这样的奴婢,大抵是早就被发卖出去了。今天她既然做了这些,自然要有被赶回去的准备,更何况,又不是顾雁飞赶她回去的,顾雁飞终究是客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权力?
她半晌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似乎是吓了小姑娘一大跳,等顾雁飞再一次抬起头,小姑娘脸上的泪水已经要把她整张小脸都哭花了。顾雁飞这样的一抬头吓出小姑娘的一个嗝,她怯生生的看了一眼顾雁飞,似乎终于知道应该闭上嘴。
“我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没有你说的这样大的权力,随随便便把你们府里的奴婢赶出去。不过是你们主子招待我是客人,而奴婢确实做了不讨客人喜欢的事罢了,你安安分分的,我又怎么能将你赶回去?”再说了,出了这样的事,谁都知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傻还是装傻?将事情捅到顾雁飞面前来,难道是想要顾雁飞为阿紫求情吗?
顾雁飞脸上的神情只是淡漠,看上去却分外的严肃,她轻轻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尺素,等着内间尺素出来,又将目光移到了那个吓坏了的小姑娘脸上:“正厅在哪儿,带我们过去罢。”
小姑娘眸光里似乎很快的闪过了一分懊恼,随即飞快低下头,声音有些尖利,听着刺耳,隐藏着一些轻微的愤懑——看起来并不是真傻了。顾雁飞轻轻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是一晒。不知道她这个喜欢漂亮事物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偶尔发现漂亮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如自己所看到的那样,其实也挺令人伤神的。
等小姑娘带着顾雁飞和尺素到了门口说了声就是这儿,顾雁飞轻轻颔首,小姑娘便飞快的跑走了,跑走之前还不忘记从眼角瞥一眼顾雁飞,抛过来一个大大的怨念。只可惜顾雁飞完全只将这些当左耳旁风,抬脚跨进去的时候目光已经很快的在屋子里一扫,看到桌边令羽和妆迟已经坐下来了,终于露出了一个浅笑:“是我们来迟了。”
两个人在桌边坐下来,顾雁飞面前被推过来一盅茶,顾雁飞看过去,对上妆迟一双笑吟吟的眸子,里面的调侃意味太浓,如何都让人无法忽视:“雁飞雁飞,你快看看,今天桌上都有些什么菜色。”
顾雁飞一愣,这倒才抬头看过去,桌上摆着八个菜一个汤一个甜品,每一样看上去都很精致,最打眼的,大抵就是那一道叫花鸡,一道龙井虾仁,一道杏仁佛手了。她微微一愣,随即眼眸之中漾开笑意:“令公子这是……晚上又出去透气了?”
“可不是,刚刚出门,前面就砸下来这三道菜,令某无法,只能全部端过来了。”面对顾雁飞带着笑意的调侃,令羽倒是理直气壮的承认下来,唇角仍旧带着一点儿邪肆的没=迷人笑容,半点儿“不好意思”都看不出来。
好好休整了一夜,顾雁飞第二日一早在柔软的床榻上醒来的时候竟然还有两分不可置信——这着实不能怪她,这一路走来,睡得最好的也只有邺城的那间客栈,客栈里的床榻对顾雁飞来说还有些太硬了,一直都睡得不太好。这样一晚上醒过来,那是一个神清气爽,在各自房间里用过早膳,顾雁飞没有去叫妆迟也没有只会令羽,带上帷幕,就和尺素一起出了门。
她还记得她来这儿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她还有正室要做。顾雁飞身后领着尺素,倒也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暴露什么,上一世她已经摸清了夏州城镇内的每一条小路直通到哪儿,什么地方是什么情况,她细心搜集下来的资料,几乎要比土生土长的夏州人都要了解这个城镇。虽然上一世由于时间久远,总有些地方记不清楚,但她还是熟稔得犹入无人之境,一路带着尺素从一条小路出了城,直奔夏州漓江涵江两条河的交界处而去。
这两条河自西北流向东南方向,似乎是高山雪原融水所产生的两条河,再加上夏州这一带地势低洼,多有雨水,这两条河每到夏季便会泛滥成灾,轻则吞噬农田,重则生灵涂炭。去年皇帝下旨调用国库银两建设堤坝,也正是建在这两条河的交汇处,同时还垫高了河岸两边的河床,再多加一层防护。
上一世,顾雁飞曾经在这里偶遇过一个灾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家里的三个儿子都被征去做了修建堤坝的民工,到了最后一段即将竣工,却因为无意之间撞到了水监林大人私自购买劣质材料贪墨银两的事而被全家灭口,只他老人家因为当时在外地求医而躲过一劫,回家之后找到了被小儿子藏起来的证据六神无主之际,在河岸边碰到了正好前来调查的顾雁飞。
说实在的,顾雁飞实在记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碰见了那位老伯,这一次前往河边,也只是碰碰运气,怀抱着自己就算是遇不到这位老伯,说不定也能够找到其他什么证据的顾雁飞,还是一路到了这儿。
河边加高的河床已经竣工了,几乎有一人高,顾雁飞生得比平常的女子高挑一些,也只能堪堪的望出去一点儿,压根看不到水面,堤坝倒是修建得不低,原本两边河岸就低,先是用土石在堤坝两侧加高了交汇处的那两座山,才在河面上真正修建起堤坝。
顾雁飞远远的望过去,只觉得这即使是混账东西建起来的混账工程,表面上看上去,却也颇像是一回事。但是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除了堤坝两侧以及表面上的一层用的是最坚硬的价格也不便宜的大块青石,底下的东西,全都是糊了麦麸米浆的破碎砂石,一点儿冲击都不耐受,光是在去年夏季结束后开工后的几场小雨里,就不止死了十多个人,全部被瞒了下去。
目光快速的在周围巡视一圈,顾雁飞没有找到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的影子。说起来哪有那么好运又那么巧,说能找到就能找到?顾雁飞深深叹出一口气,慢慢走近堤坝,竖着耳朵听着旁边的人的交谈,试图从中寻找到什么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