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莲棹见他心情低落,这对于他伤势的好转可是大大不利,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犯不犯忌讳了,道:“王爷,反之亦然啊,与其让老夫人和郡主伤心难过,属下认为,旁人的痛苦,是可以接受的。”
田明晟闻言,抬眸看他。
池莲棹自知自己此番言论十分自私,但这是他的心里话,他强迫自己坦然地接受田明晟的审视。
“莲棹,你是一个诚实的人。”田明晟道。
“我也知道,其实,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魔,如果你控制不住他,他就会跑出来胡作非为,等他完全控制你时,你就麻木了,不觉得痛苦了,只是,”他顿了顿,仰头看向圆形的帐顶,惆怅中掩着痛苦,道“我本欲成佛,然而,乱世的剑锋之下,要拯救天下苍生,佛不如魔。”即便我不愿不甘,可我又能如何?
他没有再说下去,突来的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能让人了解他心中的失落和无奈。
池莲棹在一旁看着他,他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抑郁,可他找不到话来安慰他,不禁想,要是郡主在这里就好了,至少,在她面前,少主不会放任自己如此沉溺痛苦。
主仆二人沉默片刻,田明晟突然道:“莲棹,替我捎两封书信回烈城,一封给荣亲王,一封给涵少爷。”人在战场身不由己,万一自己真有不测,那南沙溢必定也不能周全,若不提前做安排,只怕到时平楚大乱,又将给宴泽牧可乘之机。
池莲棹领命。
田明晟想了想,道:“此行,你就不必回即墨府了,切记,千万不能让郡主看到你。”他本来答应自己上战场会带熙儿一起来,但那夜看到阿涵的惨状,想到战争的残酷和瞬息万变,他又后悔了。
他骗了她,偷偷地来到百州,若是被她知道,她绝对会跟来的,届时,无论是池莲棹还是墨影,都拦不住她。
而这些,是他不愿发生,不想看到的。
七月十一,池莲棹快马加鞭回到雪都烈城,先去了嵘王府,将田明晟的亲笔书信交给了北堂嵘,转身便向安里骁王府飞奔而去。
刚刚来到骁王府前,只见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心中一疑,还来不及细想,门口走出两个人,他一看,心中咯噔一声。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熙儿和墨影。
根本没有时间回避,熙儿迈下台阶一侧头便看到了他。
墨影见她停步不前,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一看,顿时眉头一皱,心道:这下完了。
一个时辰后,雪都烈城即墨府,汐华园院门外。
熙儿正在里面收拾东西,墨影和池莲棹两人站在门外,一脸愁绪。
池莲棹道:“回来之前王爷特地叮嘱我,千万不能让郡主知道,想不到,还没进骁王府就碰到了你们。她怎么会去骁王府呢?”
墨影道:“昨日老夫人派人来下帖,请她今日过府小聚,去了之后,也不知老夫人与她说了什么,出来时看她心情不是很好,还问我涵少爷是不是在骁王府养伤。我见她似乎起了疑心,正想如何搪塞呢,这可好,一出门就看见你骑着马站在那。”
池莲棹叹了口气,道:“现在怎么办?”
墨影道:“能怎么办?将她打昏了绑在府中不让她去?”
池莲棹苦笑,道:“亏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墨影道:“去吧,事情就是这么巧,想来王爷也不会见怪的。”
池莲棹想了想,道:“也只有如此了。”
听说田明晟上了战场,对手是宴泽牧和他的嫡系亲信部队,熙儿一夜都等不了,当天黄昏便和池莲棹墨影出了雪都烈城,直奔百州而去。
然,没想到的是,仅仅三天之后,三人便在平楚通往百州的官道上与护送田明晟回国的军队不期而遇。
马车中的田明晟面色发青,昏迷不醒,细问随行之人,才知原来自从纳帕草原激战过后,联军与阎煞大军均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是故,之后的几天内,谁也没有力气向对方发动攻势,战局趋于缓和。
有一日,一队平楚俘虏,大概有二十几人,突然从阎煞大军那边跑了回来。平楚众将领均觉此事有异,还未来得及调查清楚,瘟疫突然在军队中爆发,而感染源,就是那二十几个跑回来的俘虏。
炎热的天气加速了瘟疫的蔓延,霎时,大批的士兵倒了下去。
田明晟很着急,一面派人回国调度医师和药石一面亲自下到军营视察士兵的染病和救治情况,不料,自己也被传染。
因其本身重伤未愈,感染了瘟疫后,情况迅速恶化,左丘玄见状,忙派遣一支军队护送他回国治疗。
熙儿心急如焚,一行连夜返回雪都烈城,到达即墨府时,田明晟身上的皮肤已开始溃烂发臭,命在旦夕。
宫中的御医很快被调来,却因为怕被感染而不敢靠近田明晟,熙儿令他们为自己打下手,亲自嘴对嘴地为田明晟灌药,又用药汤为田明晟泡了澡,忙碌了一天一夜,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将田明晟重新安置到床上时,底下那群胡子拉茬臃肿肥胖的御医们都累趴了,熙儿将他们全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守在田明晟的床前。
池莲棹和墨影将御医在府中安顿好,重新回到琉华园,看着床侧熙儿那疲惫单薄的身影,再看看床上声息全无的田明晟,心中既焦急又痛苦。
若是,若是田明晟真有个不测,那,不仅百州那边的局势将发生不可逆转的颠覆,连这平楚的天,也要塌了。
沉默了半晌,墨影低声问道:“郡主,王爷他……能好吗?”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和动乱,田明晟回国治病的消息一直被牢牢地封锁着,就连安里的虞红络和即墨涵都不知道。
若是他真的过不了这一关,墨影必须去安里骁王府通知虞红络北堂静和即墨涵,总不能让他们见不着田明晟的最后一面。
“他当然会好!”熙儿突然回头,微哑的声音将沉浸在哀痛中的池莲棹和墨影齐齐惊了一跳,但当两人抬头,看到熙儿布满血丝的眼眶中那滚动的泪光,以及那明明已经泫然欲泣却强作坚强的脆弱表情时,对她的同情胜过了对她的责怪。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回过头,继续看着床上的田明晟,抑着哽咽,轻声道:“你们出去一下好吗?我想和他单独呆一会儿。”
就内心而言,池莲棹和墨影极其不愿在这个时候让田明晟脱离自己的视线,但眼下的情况是,他们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拒绝她的这一要求。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退出了卧房,守在园中。
听到关门的声音,眼眶中的泪早已转得疲惫不已,忍不住顺着脸颊簌簌而下。
她注视着眼前异常安静的田明晟,缓缓伸手,指尖细而微颤,轻轻地温柔地落在他的眉心,一点点抚过他长而黑的剑眉,再顺着他的浓密睫毛回到他的鼻梁,越过那山脊一般的鼻,落在他的唇上,他的唇,柔软而微凉。
她泪眼迷蒙地看着自己指尖的轨迹,嘴角泛起凄艳的微笑,喃喃道:“晟哥哥,你知不知道,你的皮肤真的很滑,很好摸。一直以来,你从来不碰我,难道,你真的从未想过,要摸摸我的脸么?”
她执起他的手,将自己泪湿的脸庞贴在他的没有温度的掌心,当脸颊感觉到那片冰凉时,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是的,他很危险,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采取了一切可能挽救他生命的治疗措施,但她仍然无法保证他一定会醒来,如果,他再也醒不来了,那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