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各位将领都来向熙儿辞行,这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血性汉子,面对女人却多是不善言辞的,但熙儿从他们的眼神中却看到了同一个意思他们敬佩她,犹如敬佩一个民族的英雄,巾帼英雄。
辰弘最后一个离开,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离开。熙儿为他牵马,送他出了营地。
天空云层很厚,将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不过未时末,天色却已阴沉得似要入夜一般。
来自旷野的风狂放而燥热,将男人和女人的长发吹得如旗帜般飘扬翻卷。
护送辰弘的卫队远远地站在十丈开外,辰弘与熙儿对面而立,辰弘温润的眸中含着泪,定定地看着熙儿。
熙儿将所有伤痛压在眸底,嫣然一笑,道:“弘哥哥,你若做了国君,一定是位仁君。”
辰弘无动于衷,只轻缓开口,道:“熙儿,我后悔将你留在身边。”
熙儿小脸一垮,万分委屈道:“弘哥哥,这些日子来,我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辰弘摇摇头,道:“熙儿,你不可能逗笑我。”
熙儿收敛了夸张的表情,微微低下头,道:“弘哥哥,若是辰奂在,我相信,他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辰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强抑的哽咽之声,道:“我知道,只是,我控制不住,心痛欲死。”
熙儿抬头,微微叹了口气,道:“弘哥哥,如斯情形下,没有一个人的心是完整的,你身在高位,自然承担得也比别人多些,你千万要撑住,你若垮了,整个洲南便不攻自破了。”
辰弘点头,从熙儿手中接过缰绳,看着熙儿,突然又松开缰绳握住熙儿的双肩,有些激动道:“答应我,不敌就撤后,没有人会怪你,我要你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熙儿看着他不语。
辰弘蹙眉,微微摇晃她,道:“答应我。”
熙儿沉着点头,道:“放心,我会对我翼营的五万将士负责。”
“我要的是你对自己负责的承诺。”辰弘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熙儿深深地看进他的眸中,道:“弘哥哥,你我自认识之初到如今,整整十二年有余,我的性格,你还不了解么?”
辰弘一怔,握住她双肩的手缓缓松开,滑落。
“弘哥哥,我能答应你的,不过是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但牺牲价值的尺度却不是恒定的,它因势而变,就如辰奂,夕烟之战,天下,有多少人会承认他死得其所,又有多少人会唾骂他?但我们心知,若是此时伏虎关在宴泽牧手中,我们连挣扎都会显得多余,你能说,他那是无谓的牺牲么?弘哥哥,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但这样的命运,是这个时代给我们选择的,我们除了竭力抗争,在抗争不了时无奈承受外,别无它法。”
说到此处,熙儿略略顿了顿,又道:“弘哥哥,你派几名亲信去幽篁门再生谷,找到李荥,就说,我请他帮忙,请他来洲南帮忙。”
辰弘一怔,道:“不,这有违你的初衷。”
熙儿目光越过他的肩看向旷野尽头,语调幽幽,道:“其实我早有这个想法,也知道只要我开口,他绝对不会拒绝,只是怕终究有违他自己的意愿。现在,我也想通了,人生在世,自私一回又何妨?况且,让他来帮助你,也未必就是自私,而今,这是洲南唯一的胜机了。弘哥哥,我这样说,你不会反对吧。”
辰弘道:“熙儿,你说的都有理,但此刻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个,我……”
“弘哥哥,我知道,洲南千万的百姓和将士都装在你心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是不是?”熙儿截过他的话头,问。
辰弘眸光深沉地看她半晌,突然侧过脸去,抑着无可奈何的悲伤,道:“是。”
送走了辰弘,熙儿心情沉郁地回到翼营,令姚琮备酒并召集翼营将士。
酉时末,一切准备妥当,营地北侧的旷野上,数千支火把驱散了夜的阴霾,五万多将士围着一座用竹竿木板搭成的简易高台整齐地站成一圈,等候他们的主将。
少时,跳跃的火光中,人影一闪,高台上出现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子,细看,正是熙儿。今夜,她未着戎装,夏季的晚风将她的长发和衣裙猛烈地向一边席卷着,勾勒出她分外纤细瘦弱的身材。
可就是这样一副迎风堪折的娇弱身躯,却在翼营分崩离析之机,以一肩之力,将它重新扛了起来,在洲南大军迎战阎煞黑狼军的惨烈之际,巧施妙计,破敌制胜,如今,又在敌军重兵压境之机,独自迎着烈烈狂风,坚毅地站在这里。思之,令人感动,更令人,敬仰。
熙儿环视着她的军队,旷野上充斥着夜虫的鸣叫,远方传来悠长的狼嚎,唯独傲立天地间的这些人,寂寂无声。
熙儿扯唇一笑,泪却流了下来,幸而夜色朦胧,无人看得清。
在噬血丹的支撑下,她精力充沛,以内力传声,道:“将士们,阎煞这只巨狼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锐利的钢牙正向着我们洲南,我想用我们翼营的银枪去刺它的喉咙,你们怕不怕?”
将士们看着她,没有人应声。
熙儿清眸流转一圈后,声音略微低沉,道:“没关系,是人,面对可能丧命的危险时,总会产生迟疑心理,这种心理不一定源自恐惧,更多时候,它来自牵挂,来自不舍。将士们,我相信,你们的沉默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牵挂,你们正当壮年,有些,家里有老有小,都殷殷期盼你们的回归,有些,还未来得及成亲,家人或许早已给你们找好了姑娘,正等着你们回去成家立业,人生之所以喜悦,就是因为生命中总是充斥着这样那样的希望。
但人生,往往也充斥着无可避免的伤痛和分离,那源自命运强加的压力和责任。将士们,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因为,我和你们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我也渴望与家人团聚的温馨,渴望与爱人相守的幸福,渴望天地清明歌舞升平的安宁生活,可惜,我们生不逢时,此刻,也许此生,都与这样的幸福无缘。
敌人的屠刀已高高扬起,你们的家人或许正在战栗中哭泣,或许正在不安中张望,如今,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卸甲归田,守着你们的家人像一名普通的手无寸铁的男人那样死在家中,第二,拿起武器,跟我冲向那些来自异国的屠夫们,将自己的鲜血泼上敌人的尸体,怀着对亲人的遥想和祝福用自己的身躯为他们挡住敌人的屠刀,挡得一刻是一刻,杀得一个是一个,直到自己倒下。
或许,有人要说,阎煞不过是要夺取新洛汝三郡,我们的亲人又不在这里,我凭什么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别人的父老去挡刀锋?
在这里,我没有证据能让你们相信,阎煞绝不仅仅想要夺取这三郡,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为别人的父老挡了刀锋,别人也一样会为你们的父老乡亲去拼死御敌,这是男人的血性,更是战士的天性,任何人没有理由去质疑。
如今,新月湾以北只剩我们翼营的将士了,这证明,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可全权做主,现在,我准许你们自己选择,想要回家与父母团聚的,请放下兵器离开,我绝不阻拦,绝不责怪,想要继续留在这里随我征战的,我希望你们能捐献出你们的军饷,给那些想要离开的将士做回乡的盘缠,也不枉你们同袍一场。
最后,我要告诉你们我的决定,哪怕你们全都走了,我一个人,也要举着翼营的旗帜,以翼营的名义,义无反顾地向敌军冲锋!”
说到这里,熙儿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包碎银,往台下草地上一扔,道:“这是我三个月的军饷,将士们,对你们这段时间的信任与追随,我无以为报,银子不多,但这象征我们一同驰骋沙场的同袍情谊,请你们,不要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