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渐明,广袤而洁白的雪原上,三万铁骑顺着绵延的官道蜿蜒成龙,朔风回旋,发丝般的雪沫激荡如潮。
眼前隐隐出现一座占地甚广的城池,队伍渐渐慢了下来。
池莲棹指着前方的那座城,对一旁的田明晟道:“少主,前方就到朔日了,过了朔日城便是延州地界。”
田明晟一袭黑色大氅,衬得他面色如玉,笔直的剑眉下,眸色沉沉,停了片刻之后,淡淡开口道:“在朔日驻扎下来。”
池莲棹一愣。
田明晟低眸看看胯下的雪龙驹,伸手拂去鬃毛上的薄霜,道:“马乏了。”
午前,朔日府衙的后院马房,田明晟独自站在马槽前,看着雪龙驹低头进食。
雪龙驹老了,此番出来,明显感觉到它体力不支,汗出如雨,待到这次回返,或许,他会将它永远留在府内的马房了。
思之,甚为不舍,他十二岁得它,对于不善与人交际的他而言,它就像他少年相识的伙伴,至今,整整陪伴了他十五年,不离不弃的。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它的额头,负起双手,仰头望天。
天空澄净透明,碧蓝如海,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无声地侵袭而来。
心中空空,无处着落的感觉。每当他闲暇下来,这种感觉便会分外清晰。
看着那如海广阔的天空,他期待能有一座小岛突然映入他的眼帘,然后……然后如何?
或许,他可以,远远地,看她一眼……
“少主。”身后突然传来墨影的声音。
他瞬间回神,也不回身,问:“何事?”
“涵少爷来了。”墨影道。
府衙偏厅,田明晟一进门,只见即墨涵垂首坐在茶案之侧,眉间似有所虑,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站起身迎上前,叫道:“二哥。”
田明晟微微一笑,并不如他一般欣喜,问:“你怎么会在此地?”
即墨涵笑道:“听到消息你会路过此地,好久不见,便想着能乘此机会见你一面。”
田明晟点头,与他一起在桌边坐下,抬头问:“谁给你的消息?”他这次率兵奔赴延州事出突然,他又是昼夜兼程,即便保密工作没有做到滴水不漏,但若说这么短的时间内远在关河的即墨涵也得到消息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即墨涵一愣,心知自己已说漏了嘴,讷讷道:“二哥,你都知道了。”
田明晟一手端过茶杯,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旁的,就不必多说了。”
即墨涵还未开口便被他堵了回来,他一向对田明晟尊崇有加惟命是从,当下也不敢再多言,两人天南地北的聊了一会儿,即墨涵到底是心中有事,心思恍惚。田明晟见他无心闲聊,便让他先去休息。
是夜,田明晟坐在房内灯下,手中捧了一卷书,目光定定若有所思,墨影端茶进来,轻声道:“少主,许诸将军让属下问您一声,明日何时出发?”
田明晟抬眸,顿了顿,道:“你告诉他,让他原地驻扎,明日你和莲棹陪我跑一趟即可。”
墨影一惊,失声道:“少主,您不可冒险。”
田明晟道:“我自有分寸,你下去吧。”
墨影不便多劝,抑着不安退出门,转头便去找池莲棹商议此事。
田明晟放下书卷,看着桌角温暖却有些纤弱的灯苗,沉沉地叹了口气。
想起北堂纵,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一年的亲和殿中,为了南沙溢,他当着他的面,亲手杀了他的外祖父,东方权。
那一天,他终结了自己的争权之路,终结了自己一生的梦想,而这一切,与他即墨氏脱不开关系,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这样说,是他即墨氏毁了他的一生。
德恕太后的病逝,或许去除了他的最后一丝顾虑,独自被放逐的生活,或许真的孤寂难耐,壮志未酬的失落,或许真的难以忘怀,所以,他反了。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同样在权力与寂寞中挣扎的男人,对于北堂纵,他怀着一种由心而生的理解和同情,所以,尽管他的所作所为不容于法,但,他想给他留下他该得的尊严。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田明晟刚刚更衣完毕,即墨涵突然来到他房内,进门便急急道:“二哥,我有事与你说。”
田明晟抬头看他,见他两眼血丝,面色疲惫,似是一夜未睡。他移开眸光,道:“我正要出去,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即墨涵却身形一转,挡在他门前,固执道:“二哥,求你对八王爷手下留情。”
田明晟倏然抬头,似失望似心痛地盯着他,半晌,缓缓开口,道:“立刻让开,我就当你什么也没说。”
即墨涵表情有些羞愧,却又有些豁出去的倔强,继续挡住他,道:“二哥,他有罪无罪,罪轻罪重,但凭你一句话,你就不能看在九公主的面上,法外容情么?”
田明晟怔了一怔,突然一掌袭向他的肩头,即墨涵猝不及防,被他一掌击出门外,摔在雪地里,却不甚疼。
田明晟一步跨出门,看着坐在雪中一脸怔然的他,轻喝道:“你昏了头了!”言讫,大步离去。
即墨涵看着他消失在照壁转角处的英挺背影,表情似懊恼又似后悔,双手抓起身侧的积雪,往额头上一阵猛揉,少顷,站起身,有气无力地去了。
一日的纵马疾奔,下午酉时,三人到了延州首府卞城,入城之后,街道上人影全无,两侧民舍商铺门户紧闭,一片死寂般的宁静。
池莲棹左右环顾着,对田明晟道:“少主,情形不对。”
田明晟直视前方,神情淡定,静静道:“勿要多言。”
池莲棹只得闭嘴,跟着田明晟一道策马小跑过迷宫一般的街道,不多时,前面出现了一座气派庄严的府邸,上书“峥王府”三个大字的鎏金大匾下,玉带锦袍的男子修身长立,身后跟着四个仆从,看到三人从街道口出来,便缓步迈下台阶迎上前,向田明晟拱手笑道:“不知丞相大人驾临,有失远迎,失敬。”
田明晟下了马,看着面前的北堂纵,数年不见,他成熟稳重了不少。
他缓缓抱拳,道:“峥王爷客气,是在下冒昧打扰,该请王爷恕罪才是。”
北堂纵明朗一笑,伸手道:“丞相请。”
池莲棹和墨影遥望一眼空荡荡的府内,心中不安,又不能于此时出言阻止田明晟,只得紧随其后走入府中。
田明晟跟着北堂纵进了府门,不用抬头四顾,空无一人的寂静之气便扑面而来,偌大的王府,除了眼前的几个人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人了。
北堂纵前面领路,不多时,来到一座空旷的厅中,天色昏暗,厅中点了十数盏宫灯,但因厅中面积甚广,故而光线也不是很亮。
主座和客座上已摆上菜肴杯盏,北堂纵对田明晟道:“丞相远道而来,纵略备薄酒几杯,不知丞相肯赏脸否?”
田明晟道:“峥王爷盛情难却,在下却之不恭。”
两人各自入座之后,四个仆人陆续上了几道热菜和两壶热酒,默默退下。
北堂纵扫了眼侍立田明晟身侧的池莲棹和墨影,唇角泛起一丝笑纹,道:“丞相,本王想与你单独聊几句,不知可否?”
田明晟闻言,侧头对墨影道:“尔等先行退下。”
池莲棹和墨影抬头看看主座上的北堂纵,眸中满是戒备和警惕,站着没有动。
田明晟回眸看向墨影,沉静却严厉的目光让墨影心中一凛,俯首道:“是。”
两人刚刚退出门,守在门外的仆人便将沉重的厅门关上,偌大的厅中只剩下田明晟与北堂纵二人。
北堂纵斟了一杯酒,举起向田明晟道:“丞相,你远来是客,本王敬你一杯。”
田明晟应势举杯,道:“多谢。”
两人同时饮尽,北堂纵放下酒杯,突然沉沉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
田明晟面色平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