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明晟遥望着那熟悉的队形和疾奔姿势,心知昨夜那场混战必是父亲占了上风。他将熙儿交给身边的部下,道:“你们带她先走,若是有人比我更快到达喙崖,你们就斩断绳索。”
几个黑衣人小心翼翼接过熙儿,拼尽全力向一片苍茫的山顶跑去。
田明晟看着父亲率着红翎军来到了山脚下,又见他们后面几里之遥,另一批行动迅捷的人马正迅速靠近,他调转身子,竭力向山顶跑去。
风带来了不远处的厮杀声,他咬牙,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山顶攀爬。待他终于攀上喙崖时,来不及调整急促不堪的呼吸,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银纹黑袍的男人唇红似血,一脸悠闲地负手站在喙崖之上,身后对岸一望无际的雪白山岭衬着他黑色颀长的身形,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他的几个部下早已不见踪影,裹着他外袍的女孩倒在崖边,无力地睁着眼睛看着他。
他心弦颤抖,此刻,只要南沙溢轻轻一脚就能将熙儿踢下崖去,失了真气的他绝对来不及去挽救。
他面似雪白,一步步向熙儿走去。
南沙溢看着他胸口那片犹如怒放牡丹一般的殷红血渍,有些失神道:“她醒了,你好似一点也不高兴。”
田明晟停住了脚步,他知道,按熙儿方才的状况,绝不可能自己醒来,除非南沙溢也给她输入了真气,催她醒来。他已不想去问他如何知道这里,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只知道,父亲就在身后,随时可能追来,而他,要熙儿活着。
“你若能助我救她,今后,我但凭你差遣,绝无不从。”他看向南沙溢阴晴难测的目光,平静道。
南沙溢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似无奈地摇摇头,道:“我知道,她是你唯一的软肋。说实话,我也不想让她死,可你的父亲想让她死。”他举步向他走来,经过他身侧时,诡谲一笑,道:“其实,比起你的惟命是从,我更期待,没有她的你,会变成什么样。”
辰奂和夜灵追了上来,身后跟着池莲棹,三人都是浑身浴血,来到喙崖,与南沙溢正面相遇。
辰奂一眼扫到崖边的熙儿,见她气息奄奄,心中大急,挥剑就向南沙溢削去。南沙溢姿势诡异地后滑数步,大喝:“护驾!”
雪白一片的岭上,厚厚的雪层灌木后,突然跃出近百的御用卫队,团团围了上来,辰奂和夜灵再次投入战圈,而池莲棹却迅疾地向田明晟靠了过来。
见池莲棹靠近,刚被田明晟扶起的女孩眼神一下清明起来,右手一翻,一柄弦月般的雪亮利刃出现在她的指间,她毫不迟疑地将之抵上田明晟的脖颈,气息孱弱地低喝:“不要……过来!”
不远处南沙溢眉宇微微一皱,女孩的刀刃离田明晟颈部大动脉太近,他不敢冒险,他也不需要冒险,女孩已是强弩之末,她支撑不了多久。
池莲棹绷着脸,微微后退一步,紧张地看着熙儿。
感觉到女孩靠在他身上的身躯微微颤抖,田明晟垂眸,低语:“熙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动手吧,不要带着遗憾走。
女孩不语,也不看他,只警惕地看着南沙溢和池莲棹。目光稍移,她看向不远处正在苦战的辰奂和夜灵,他们正在死亡的刀锋下竭力挣扎,鲜血在飞溅,分不清谁是谁的。她的目光渐渐模糊,模糊中,她想起了昨夜,昨夜,她见到了凌弑语,她曾和他近在咫尺,她有一百次一千次的机会向他抛出毒针丸,要了他的命。可是,只因为辰南天在那里,她迟迟下不了手,最终在犹疑中伤在了他们双掌相击的劲力碰撞之下。
她知道她报不了仇了,正如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她想起了李铸的话,他说,世上最厉害的不是武器,而是人心。只可惜,那时她没有好好地体味他的那番话,一意孤行的她因此而失去了阿媛,最终,还是因为自己柔弱的心性而注定报不了父亲和爷爷的血海深仇。
阿媛说的是对的,自她带着痛苦踏上仇恨之路后,除了更多的痛苦和仇恨,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如今,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将要解脱了,可是却有那么多人因她而付出了生命,或者,正在付出生命。
多傻啊,只那么一念之间,那么多人跟着她前仆后继地扑向了痛苦的深渊,所为的,只是内心那份虚无缥缈的负累。
该结束了吧,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他们,茫茫尘世苦痛无边,她只活了十四载,却早已累了,倦了。耳畔涛声滚滚,这怒吼奔腾的江水,能否洗尽她这十四载的红尘忧伤,让她一身轻松地去见爹娘,爷爷和阿媛呢?
指一松,雪亮的锋刃重新收入软甲的袖间,她垂下眸,心口的剧痛让她突然觉得疲累得无以复加,恨不能立刻死去。
南沙溢见状,身形一绷就要上前,却有人比他更快,凌厉的指风化作五枝冰箭,势不可挡地射向那还来不及将手从田明晟脖颈处移开的女孩。
察觉到身侧突来的劲风,田明晟本能地将身体一侧,挡在女孩身前,内劲幻成的冰箭穿胸而过,失了真气的田明晟扛不住那强大的后劲,身体被推向崖边,被他护在胸前的女孩因此滑落悬崖,神智混沌中,他匆忙伸手紧紧拽住女孩纤细的手腕,扑倒在崖边。
凌弑语见田明晟挡了他那五道指劲,心内一震,正待上前查看他的情况,辰南天却已追上前来。
双方的人马从山下一直打到山顶,尸横遍野,能坚持到山顶的,已是双方的顶尖高手。
辰奂眼见熙儿掉落悬崖,心中一惊,背上立刻被南沙溢的人砍了好几刀,鲜血飞溅,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回身,朝着悬崖的方向,他拼尽全力杀出血路,向正走向田明晟的南沙溢扑去。
辰南天已经受了伤,带来的死卫也所剩无几,脚下这方异国他乡的冰冷断崖,极有可能成为他们父子的葬身之地,只可惜,最终,他还是没能护住他的义女,熙儿。
辰奂身受重伤,加之厮杀了一夜,气力已竭,哪里是南沙溢的对手,故而两人交手不过两招,便当胸中了南沙溢一掌。南沙溢欺身上前,正待一招将他毙命,冷不防身侧突然又跳出两人,一个是陆清远,而另一个,却是百州的五皇子姬傲。
辰奂来不及思量他为何会突然出现,拭尽了嘴角的血渍,站起身向崖边扑去。
池莲棹正为重伤的田明晟而担忧,见辰奂迫近,立马挡在他身前。辰奂看出田明晟也已是强弩之末,熙儿悬在他手上,随时可能掉下去,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焦虑迸发了他最后的气力,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横起剑,他再次投入你死我活的厮杀。
惨烈的厮杀中,每一个人都在煎熬,从山下到山上,仿佛已隔了一世之久,可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而已。
灿烂的阳光照在广袤的高山雪原上,光芒四射,晶亮刺眼,如摒去这一方残杀不看,游龙般的怒江两岸,纯洁美丽得像是仙境。
湿热的鲜血已浸湿了田明晟身下的那方岩石,他的脸比映着阳光的冰雪更白,他唇角的血却比天边漫卷的朝霞更红。
他的气力早已透支,所有的意志,所有的信念都集中在他手心那截细细的手腕上,他牢牢地抓住她,却没有力气将她拖上来。
熙儿的神志已然昏聩,她无力地任由他提着,几近麻木的身体让她根本感觉不到肩膀和手腕上尖锐的痛,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将她的思绪稍稍拉回了一些,她眯着眼,看向上方正别过脸去吐血的少年。
他为何要别过脸去,她都快死了,难道,他还怕弄脏她的脸吗?
湿黏的鲜血顺着他的右臂缓缓漫延到她的臂上,犹如一条红色的丝绢,将两人的手紧紧缠在了一起。
“熙儿,我不是,不是因为……那个誓言。”田明晟看着她有些迷离的眼睛,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听见,但他必须要说,因为他怕此时不说,便再没有机会了。
熙儿听见了,可她却已无力思考,她仰着头,模糊的眼帘中,只看见天空碧蓝,阳光万丈,一切都清澈透明得仿若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一般。
恍惚中,原来她已走到尽头了,许久不敢忆起的童年,在这一刻,分外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胸膛。
她很想笑,可是心中却无限悲伤,所以她弯起嘴角,眼角却流下了泪。
这一生,太短暂太匆忙,却又太漫长太煎熬,她无暇思考这一路走来她到底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也无暇判断这一路她走错了几步,又走对了几步。
眼前那熟悉的容颜突然变得很远,很多带着血的,或不甘或惊恐的面庞杂乱地挤入她的脑海。那是她与珍贵记忆一起深藏的血腥梦魇,在她将要解脱的这一刻,迫不及待地纷至踏来。
她闭上眼睛,阿媛,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她睁开眼睛,田明晟的脸突然又变得清晰无比,刹那间,她明白了今生最深的痛苦之源,那便是:爱不成,恨不能。
罢了,她脆弱的生命承载不住这许多的情和债,就让一切痛苦的美好的悲伤的幸福的光明的阴霾的过往和记忆,随着她最后一丝呼吸,一起吹散在这雪原清冽的风中,消融在这奔腾的江水之中吧。
活着的人们,请你们忘了我,因为我,也将永远的忘却你们。
心中清澄一片,她想要乘风归去,但他却紧抓不放。她看着他,嘴角突然浅浅的泛起一个微笑,这个微笑无比明澈,无比纯粹,犹如春天最柔和的那缕风,又如冬天最纯洁的那片雪。
田明晟稍愣,他原以为,此生,他再也见不到她这样笑了,心中泛起一股暖流,她这是,原谅他了吗?
还来不及感动,掌中突然一空。
女孩用他教给她的那招缩骨功,摆脱了他的掌控,如一片凋零的叶,轻旋着向崖下波涛翻滚的江面坠去。
攥紧右拳,他厉嘶一声:“熙儿!”左手在崖上一撑,上半身探出悬崖向下翻去,想跟她一起走。
“少主!”离他最近的池莲棹纵身一扑,牢牢抱住他的身子,止住了他的下坠之势。眼前人影一晃,一道墨绿色的身影已然从两人面前纵身跃下。
姬傲看到,惊喝:“辰奂!”丢下南沙溢跑到崖边向下看去,却只看到墨绿的身影迅疾地没入汹涌的波涛中,眨眼不见。
他脑中一空,跌坐在崖边。
平楚史册有记:洪武(南沙溢的年号)元年十二月十七日,帝与骁战王于凤凰山雪岭之上赏景,为百州五皇子与镇南王率人所袭,帝轻伤,丞相重伤,幸宫中禁军及时赶到,将刺驾贼人悉数擒获。
洪武二年一月三日,百州与平楚交涉未成,两国和平相处了四十三年后,终于再燃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