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嘴,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支起稍稍恢复正常知觉的身体,下了床,幽魂般穿过室内,出了门。
今天是京州君五十岁寿辰,洪鹰城彻夜欢饮,夜灵带着部下巡逻至三更过后,才安排好在东西行宫守夜的士兵,回到自己的住处。
打开门,还未踏进室内,察觉到黑暗中异常的气氛,他按剑沉喝:“什么人?”
室内没有动静,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后,他紧盯着窗下背对着朦胧月光的那抹白影,缓缓拔剑。
“夜灵哥哥。”剑将出鞘,那白影却突然低低呢喃了一句。
“熙儿?”夜灵愕然,为她半夜突然出现在自己房内,也为她那句犹如第一次喊他“夜灵哥哥”般的陌生语调。
他迅速进门,关门,点灯,然后,看着坐在窗下,小手撑着额侧,神色沉静得有些古怪的女孩。
“熙儿,你怎么会在这里?”夜灵站在原地,低声问道,要知道,他这住处的外面,可也是布满哨防的啊。
女孩摇摇头,伸手拎起他桌上的茶壶,一边倒水一边问:“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她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一般。
夜灵一怔,仔细看着她,脑海中迅速地猜测,判断,却无从选择。他没有说话。
女孩也不看他,兀自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饮了半杯,双手捧着杯子,自语一般道:“怎么不说话?以前,爷爷跟我说,因为缺一味奇药‘天南星’,我爹爹是死于阴痫的呀。你忘了么?”
“熙儿,你……”夜灵心中升起不安,正想问她到底怎么了,却又被她打断。
“我爹爹,才三十出头,不想记性便如此不好了。自己在平楚的石室中明明存有这味可以救命的奇药,他却想不起来,以致害了自己性命。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女孩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影子,虚弱地一笑。
镇南王府对于去年熙儿被掳一事极其保密,所以,夜灵还不知去年秋季熙儿的那段遭遇,听熙儿这般说,心中还在暗暗奇怪,她何时去过了平楚。奇怪之余,又觉得应该说些安慰她的话,以免她对父亲的死往别处去胡思乱想,故而,他镇定了心绪,道:“或许……”
“或许,他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因为救治了辰奂,功力不济而死在了凌弑语的手上!”熙儿接口,缓缓抬头,看着一脸震惊的夜灵。
见夜灵愣怔,她又笑了起来,道:“多可笑呀,去年,我在圣女山石室内发现了一味我不认识的草药,我将它带回了百州,在毒经上,我发现,那竟然就是‘天南星’。从那时起,我就想来找你问个究竟,终于,今年我有了机会,有那么多次,我想来找你,却又那样的惴惴不安,只怕听见我不想听见的答案。却不想,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而已,你们,我唯一拥有的你们,这么多我信赖着,依恋着的人,早就知道了……”
“熙儿,我们之所以瞒着你,是不想让你太难过了,至于你的血仇,我会替你报,我是你哥哥,这是我责无旁贷的事情。”夜灵见熙儿已然知道,明白再掩饰下去毫无意义,索性就将话挑明了讲。
熙儿放下杯子,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我今夜来,不是为了向你确认这件事情,也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做决定。”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夜灵的双眸,一字一字道:“爷爷去找过凌弑语,是不是?”
夜灵又是一怔,他对别人,可以无心无情,可是爷爷……想起他,那些艰辛的,悲伤的往事,毫无阻隔地 从他眸中滑过,等他想起熙儿还看着他,已来不及去隐藏。
看着夜灵那黑如深渊的眸子,熙儿的心也沉入了无底的深渊。怪不得,爷爷直到去世,也不肯让她为他把脉,他也在隐瞒,隐瞒她该知道的真相,她该了解的一切!
她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袭来,稍稍后退一步,单手撑住了一旁的桌子。她到底不是四年前那个九岁的小女孩了,初闻噩耗,能做的一切,便是不省人事地昏倒。
“熙儿,你不要忘了,爷爷临终的遗言,要你好好的,开开心心地活着。”夜灵看着熙儿的神色,心中深感忧虑,因为,这样的神色,他不陌生,他相信,他那九个曾身负血仇的弟兄们,也不会陌生。
“谢谢你提醒。”熙儿稳住心神,抬步向门侧走去。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夜灵担心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故而不想放她一个人离开。
熙儿没有说话,走到他身边。夜灵正想开门,却见身旁的熙儿突然直直地向前栽去。
“熙儿!”他急忙一把扶住她,不让她倒地,却在拥她入怀的那一刹,浑身一麻,软软倒下,动弹不得。
女孩眼神如雪地站在他面前,低眸看着地上的他,道:“这一招,是他即墨一族的武功,透玉指。”言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灵心中一凉,她竟会用仇人的武功来对付他,她想告诉他什么?无非是,一旦踏上了报仇之路,她将,无所不用其极。
深夜的盛泱,寂静如一座死城。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着睡裙的十三岁女孩披散着长发,失魂落魄地走着,泪珠永无止境般在她玉白的小脸上肆虐,还未落地便纠缠进她飞舞的发丝里,消散在沁凉的夜风中。
她好像突然丧失了视觉,她的眼前,不再有街道,树木,屋舍,目之所及,只是漆黑的一片。
树杈里,墙角处,她碰得头破血流,殷红的血顺着她白皙的脸颊一直蜿蜒到她的脖颈处,恰似一条悲伤的小溪,流不多远,便到了尽头。
她伸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仰头,闭眼,喊不出声。
她原以为,得知她永远不可能见到娘亲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她原以为,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她原以为,看着爷爷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她原以为,看见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辰奂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她原以为,告别秋风中嘴角带血面如皓月的少年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
她不知,原来,于心而言,痛无止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刻,是否会比这一刻更痛。这世上,又是否有那样一刻,让这颗心承受了最痛,以后的每一刻,都会比这一刻不痛一些。
她不知,此刻,自己的这颗心,是否已是最痛?她只知,但凡再痛一分,她便无法承受。
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睁开眼,黑暗中,她看到了她的父亲。
白衣翩翩,朗眉星目,卓然而立,笑眼如月。
“爹爹……”她呓语般叫着,伸手去摸。
指尖传来的,只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看着眼前父亲的幻影,她又一次泪如泉涌。
爹爹,你可知,曾经,你给了熙儿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充斥着洒不尽的阳光和赏不尽的美景,风是暖的,雨是甜的,人是善的,心是真的。
爹爹,熙儿知道,你最爱熙儿,一如熙儿最爱你。同时,你又以一颗慈善之心温润着熙儿之外的那些人和事。你要救辰奂,熙儿支持你,可是,熙儿不愿你以一人之死换我与辰奂两人之生,熙儿只愿与你同死,与你同去见娘亲,我们一家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爹爹,你为何留下熙儿一个人,为何留下这样一个由谎言和欺骗构架成的世界给熙儿?让熙儿认仇人作亲作友,在他们怜悯的目光下,披着可悲外衣为一个又一个谎言或悲或喜?
爹爹,你可曾想过,谎言的梁柱禁不得熙儿真正去依靠,轻轻一碰,便断了。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世界的天塌地陷。
爹爹,你可知,此刻,熙儿的眼前一片漆黑,熙儿的世界,再不可能有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了……
……
晨鸟啁啾,阿媛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唔,果然是喝点酒睡得沉一些。”她轻喃着,侧首一看,身旁空无一人,脖颈处却传来细细的痛。
“奇怪,那家伙昨夜醉得如死猪一般,怎会醒得比我更早?”她一边在脖颈上的痛处摩挲一边下了床。
来到镜前,她仰起脖子,看到脖颈处那一条细细的,溢着几缕血丝,明显是利刃相逼而造成的伤口时,微微怔住。
不待她细思,门外却隐隐传来一阵躁动声,“熙儿,阿媛。”和叩门声一起响起的,是刑玉蓉难掩焦急的声音。
阿媛披上外衣,开门,陡然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大帮人又让她微微怔了怔。
辰南天看了看她身后,比刑玉蓉更为焦急地问:“阿媛,熙儿呢?”
阿媛让开,一边让他们进屋一边道:“我也不知道,我刚刚睡醒,她不在房中。”
辰弘,辰奂,夜灵以及辰南天夫妇闻言俱是一惊,进屋一看,又都沉默了,唯有辰弘走至屋内圆桌旁,拿起桌上那把龙纹,缓缓转过身,看了看阿媛的脖子。
阿媛见状,不由伸手摸摸脖颈处的伤口,心弦颤抖地转过头去看辰南天,问:“王爷,出,出什么事了?”
“你引以为傲的死卫呢?都这般境地了,还要藏头缩尾吗?”辰奂倏然转身,对辰南天冷声道。
辰南天抬头看他一眼,微微转过脸,沉沉叹了口气。
“辰奂,你怎么对父亲说话?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可能带死卫来吗?”辰弘正色喝道。
辰奂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冲出门去。
夜灵看着辰南天,语调冷硬道:“你何必去青湖接她!”言讫,拂袖而去。
“辰弘,派人通知马营(镇南王府死卫统领),不惜代价务必把影小郡主找回来。”辰南天有些无力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吩咐道。
“是!”辰弘握紧手中的龙纹,正要出去。
“一定要保密。”辰南天伸手撑住了额头,似乎有些心力交瘁。
直到辰弘出去,阿媛都怔怔地回不过神来。“一定要把影小郡主找回来”,熙儿走了吗?熙儿丢下她一个人走了么?为什么?
她突然转身奔向橱柜,熙儿的衣服都在,熙儿的药箱也在,打开药箱,里面的几个小瓶子不见了,还有那本自平楚回来她就从不离身的毒经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