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乡野,夜空深邃而幽远。这天晚上,没有月色,没有星光,铅墨色的云越来越稠密,凉丝丝的风也越来越强劲。
英子奶奶抬头看看天,从院子里回屋,跟温东升说:“东升啊,看这样儿是要变天了,你把门外那些柴禾搬到门道去,省得淋了雨受了潮,烧的时候满屋子都是烟。”
温东升应了一声,出门去搬柴,不大一会就弄好回到屋里。
英子奶奶一边收拾炕头的衣裳,一边问道:“栓上门没有?”
“英子还没回来,她回来会栓上的。”
“这丫头整天价跟毛小子们厮混,越来越没个姑娘样儿了。这都怪你,非说什么巾帼不让须眉,豪女更胜儿男。你瞅瞅她,织布做饭的稀松平常,舞枪弄棒的倒挺有瘾。”
“娘,您说的是,以后啊我让她多跟您学着点女孩儿的活计。”温东升淡淡地说。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我说的可是正事。眼瞅着这丫头大了,都十六岁了,你也该想想她的着落了。再这么厮混下去,怕是没哪个小伙子敢要她喽!”奶奶悠悠地说着。
温东升拨了一下煤油灯的灯芯,屋里地光稍微亮了些。他自豪地说,“您儿子养出来的闺女,还能没人要?再说了,刚满十六岁,我还舍不得让她出嫁呢。”
“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十六岁的时候,都跟你爹成亲了。”奶奶说到这,轻轻拉过温东升的胳膊,问道:“你觉着大壮那孩子咋样?”
“田大壮,这孩子好啊,相貌堂堂,踏实肯干,一身的武艺,也懂得照顾人。”
奶奶也点点头,说道:“大壮这孩子一看就是实在人,浑身上下透着热乎气,挺招人稀罕的。这俩孩子从小玩到大,也自来地亲近,大壮比英子大三岁,年纪也般配,就是大壮家里光景紧张点。”
“紧张点又怎样,大壮肯定不会亏待英子,况且还有咱们帮衬着,也不会有什么困难。那要不这样,改天我问问英子,看看她的心思。”温东升说道。
“你个大老爷儿们,去问小丫头的心思,就是有她有什么心思也说不出口啊。你还是问问大壮的想法吧,英子这边儿我来问。”奶奶说着话,铺好了被褥。
就在这时,英子回来了,她只听得半句话,随口问道:“问我什么啊?”
奶奶直接回道:“问你什么?问你是啥时候回来呗,以后再这么晚,就住外头柴禾垛吧。”
温小英知道奶奶刀子嘴豆腐心,笑嘻嘻地说道:“我听奶奶的话,以后早早地回家。”说着,手里一把大红枣交到奶奶手心里,“这是大壮哥让我捎给您的,是我跟他说的,奶奶喜欢吃枣儿。”
“你这丫头!”奶奶不再板着脸,露出慈爱的笑容。
温东升说:“英子,早点去睡吧,明早儿还练功呢。”
温小英应了一声,便去洗漱睡觉了。
温东升和奶奶也简单收拾了一下,早早地息了煤油灯,躺下了。
天愈发地阴沉了,整个村庄静寂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阵枪炮声,仿佛一道炸雷震破夜空。
温东升迅速地下了炕,推开门观察,枪炮声是从村南边传来。
奶奶也被惊醒了,神色紧张地跟了出来,问道:“这鬼子不会是进村了吧。”
“别怕,听着声响,应该离咱们庄有十来里地。火力这么密集,可能是鬼子和驻守保定的国军打起来了。娘您先回屋,我出去打听一下。”
温东升回屋披上一件外衣,急匆匆出了门。约摸半个钟头的时间,东升回来了,此时的枪炮声已经稀疏了很多。
奶奶和英子连忙问他是什么情况。
东升说道:“我到高各庄那边打探,遇到两个老乡,他们正好从漕河那边回来,说是国军在阻击鬼子继续南下。这枪炮声应该是漕河那边传来的。”
“这日子可没法太平了。刚才头顶还有飞机从庄子上飞过,可把我吓坏了。”奶奶紧紧拉着温东升的手。
“没事的,漕河防线驻军多,准备足,肯定能把小鬼子打跑的,您听这枪声已经远了。外面凉,英子,快扶奶奶回屋。”
三个人重新回屋躺下,惊悸不安,睡一阵又醒一阵的,好不容易才挨到天亮。他们早早地起了床,奶奶开始忙碌早饭。
温东升嘱咐英子说:“我去村长杨九爷家商量点事,你在家招呼那帮小子好好练功!”说着就要出门,这时六伢子慌里慌张地端着枪跑进来,进门就喊:“师傅,不好了。鬼子杀人了!”
“怎么回事,快说!”温东升凌厉的目光盯着六伢子。奶奶和英子听到喊声也凑了过来。
“于坊村,成片成片的鬼子进了村,又是杀人又是放火,逃出来的老乡亲口告诉我的。”
奶奶一听于坊村,心头更是一惊,对温东升说道:“哎呀于坊村,你妹子东兰一家还没逃出来,你快去看看!”
“我这就去!英子你在家陪奶奶,六伢子跟我走!”
温东升带着六伢子正要出发,田大壮和罗小胖几个小弟兄赶来,他们也听到了消息,于是他们一起向于坊村方向奔去。
只有七八里的路程,没过多久就到了村口。此时天已大亮,也是越发阴沉。鬼子已经走了,整个村子烟火冲天,横尸遍地,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这帮鬼子来去是那么突然,又是那么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竟用军械武器对付这些手无寸铁、毫无防备的村民。
温东升吩咐小弟兄们察看受伤的老乡,然后带上六伢子径直向妹妹家奔去,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他心头,不敢再往下想。
刚进在院子温东升就发现了妹夫和他爹爹的尸身,又在墙角的血泊中发现了妹妹。
温东升将妹妹抱在怀里,感觉到尚存一丝微弱的气息,温东升不停呼唤着妹妹的名字:“东兰,东兰……”
温东兰努力地睁开眼睛,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说了两个字:二虎!
温东升摇晃着妹妹的身子,不停地呼唤,可温东兰再也没有任意回应。温东升知道妹妹已经走了,她走得是那么痛苦,那么不舍,直到最后一口气,还挂念着她的儿子。
他连忙对六伢子喊道:“快看看,家里还没有人,一个孩子!”
六伢子带人在院里院外、屋里屋外找了个遍,没有发现小孩子。
就在这时,田大壮带着一个小男孩冲了进来。“师傅,你看这是谁?”
温东升转头一看,这男孩正是自己的小外甥,二虎子。
二虎子一见舅舅温东升,哭着扑过去,看到娘亲倒在舅舅怀里,早已没了呼吸,他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温东升一把将二虎子揽进怀中,强忍着满腔的悲愤,抬头望着满天的乌云。
黑压压的乌云向地面塌下来,充满着血腥味的狂风骤起。侥幸从鬼子的魔爪下逃生的人们,慢慢地从草堆里、地窖里爬出来,开始收拾亲人们的遗体,他们眼里没有悲痛的泪水,只有心中翻滚的仇恨。
附近村庄的人们,听到于坊村惨案的噩耗,无不惊骇、无不愤懑、无不悲怆。人们把遇难的乡亲抬到村北口安葬,三百多鲜活的生命埋入黄土,三百多逝去的亡灵在风中呜咽。
雨终于下起来了,不闻雷声,不见闪电,只有冷冷的秋风携卷着飘摇的细雨。那盘旋呼啸的风声仿佛是上苍在为这无辜的亡魂们哀鸣,伤心的人们伫立墓碑前久久不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