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城天空阴沉沉的,偶尔传来微弱的雷鸣,就好像顾陈书现在的心情。
他的身上穿着一身稍显破旧的衣衫,洗过很多次的衣服,依然穿在他的身上,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顾陈书的脚下踩着一双都已经有些开线的鞋子,走在积水里面,小心翼翼地躲过伞沿滴下的雨水,慢慢向前走。
苦笑之后,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了任何的表情,把心里大片的悲伤和迷茫藏在了心中。
就在刚刚,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瞎爷爷,结束了尸体的火化。
而他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地方,来安放瞎爷爷的骨灰盒,只能把它暂时寄放在城西的道观里面,托老道士保管。
瞎爷爷并不是顾陈书的爷爷。
顾陈书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被瞎爷爷从城外的小树林里面捡了回来。
瞎爷爷把他抚养长大,平日里摆摊给人算命赚到一点钱,用微薄的收入勉强供他上学。
但是就在他还有一年就要高中毕业的时候,贫民窟的邻居老李叔突然闯进教室告诉他,瞎爷爷和他的家突然遭到了一群暴徒的袭击,瞎爷爷被人打成了重伤!
听到这个消息,顾陈书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整个人呆在了当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地推开了身边的人,冲出了教室。
当顾陈书赶到已经被人砸成一片废墟的家中的时候,瞎爷爷已经被好心的邻居从废墟当中挖了出来,早已在老李叔家的床上咽了气。
李婶说,瞎爷爷在临死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再看一眼顾陈书。
可惜,他还是来晚了。
瞎爷爷去世了,顾陈书伤心欲绝。他曾经说过,等到他大学毕业之后,就出去工作,赚到很多很多的钱,回报瞎爷爷的养育之恩。
但是现在,别说大学了,家里没有了瞎爷爷算命的收入,他最后一年的学费和书费都交不起。
贫民窟的大家一起出钱给瞎爷爷下葬,也已经掏空了所有的家底,顾陈书也不可能再去麻烦大家。
这样残酷的现实,让顾陈书的心撕裂一般的疼痛。
尤其是在他收拾好自己的书包要离开学校的时候,一只白皙的小手抓住了他的书包带,告诉他说:“顾陈书你千万不能放弃呀!”
顾陈书笑着告诉她:“我不会放弃的,我还会回来的!”
可是他们都知道,顾陈书已经很难再回到学校里来了。
许晴烟,那个如诗如画一样的女孩,那个顾陈书只能在读书的时候,悄悄用眼角偷看的女孩。
他一直将自己的感情深藏起来,从来没有向外吐露,顾陈书鼓励自己,等到高考结束,自己就可以将这一段暗恋向她倾诉,不管结果如何,他都能够接受。
然而顾陈书没有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离开了学校之后,忙完了瞎爷爷的葬礼,将骨灰盒寄放在自己经常看书的城外老道观里面,顾陈书走在瓢泼大雨之中,竟不知何去何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愿为君故,沉吟至今。”
顾陈书慢慢向前走,心中默念道,念完之后不由得苦笑摇头:“我现在也是亵渎经典了。”
抬头看着阴沉的天,似乎也感受到了顾陈书的悲伤和无奈,崇城的大雨,已经接连下了六天六夜。
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顾陈书不知道这场大雨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崇城的这条河,到底拐过了几道弯。
他只知道,崇城的河面上一共有大大小小的二十三条桥,如今还能下脚的,就只剩下了一条。
他回到贫民窟的临时窝棚,也需要绕上一个大圈子,从城东那条还没有被漫过的桥上过去,再回到城西。
其实街道上的积水已经很深了,顾陈书路过书店的时候驻足,曾经看到书店的电视里面在放着当地的新闻。
崇城的水灾已经到达了五百年一遇的程度,交通几乎瘫痪,河面的水位更是居高不下。
位于下游的崇城,一直在担心着上游堤坝的垮塌。上游一旦决堤,几乎半个城都要被大水冲垮。
顾陈书倒是不担心,城西的贫民窟在整个城市最边缘的地方,靠着一个山沟沟,要担心也是山体滑坡。
好在崇城的山上没有多少土。
想要驱散瞎爷爷去世带来的悲伤,同时防止自己会经常想到许晴烟,顾陈书最近已经习惯了一边走路一边胡思乱想,将自己的脑子全都填满,让思维不要闲下来。
一边想,一边朝着城东的大桥走过去,脚下的积水越来越深。
“顾陈书?”一个惊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顾陈书一愣,停下了脚步,先看到的是一双穿着白色凉鞋的漂亮的小脚丫,轻轻扬起了破旧的伞边,他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许晴烟,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许晴烟看到顾陈书的时候,想都没想就叫住了他,虽然他的脸藏在了伞下,但是许晴烟依然认出了他那一身长年穿在身上的衣服。
但是打过招呼之后,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顾陈书很快地就放下了杂乱的心情,心里默念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随意问道:“没有去上学?”
“今天是周末……”
顾陈书笑着拍了拍脑门:“你看我,一星期没上学,都过迷糊了。”
许晴烟看着顾陈书的笑脸,心头莫名的一酸。
他一定非常难过吧?难过到,都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天,已经到了什么时间。
许晴烟想了想,终于开口说:“你真的,没有办法再回来了吗?”
顾陈书看着许晴烟的样子,轻轻蹙起的眉头带着整个城市烟雨的温润,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她名字的出处。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
他强自镇定,说道:“我会想办法的。”
“是啊,不然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太可惜了。”
人生几何……人生几何?
顾陈书终于鼓起了勇气,轻声的说道:“我答应过你了,我一定会回去的。”
许晴烟被他突然的表白吓了一跳,有点呆呆地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顾陈书,微张的小嘴有点可爱。
过了好久,才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顾陈书鼓足了勇气,开口说道:“我说……”
但是还没有等话说出口,突然城东桥上突然传来了一片惊呼。
许晴烟回过头,他们就看到了桥上四散奔逃的人群,又向上游看过去,两个人同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只见崇河上游,一座几乎有三米高的洪峰,正在顺着河道直扑而下。
河边街道上的车辆行人,被这一道洪峰卷了进去,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纷纷朝着附近的店铺撤退,开始向二楼逃命。
顾陈书吓了一跳,看着前面已经惊呆的许晴烟,甩掉了手里的旧伞,一把就抓住了许晴烟的手。
“快逃!”
许晴烟被顾陈书拽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被顾陈书拉着冲进了旁边的店铺里面。
店里的老板也看到了远处的洪峰,急得跳脚,赶紧招呼他们:“学生!快点上楼!快点!”
顾陈书将许晴烟推上了楼梯,不经意地一个回头,脚步却顿了一下。
抓在胳膊上的手消失,许晴烟下意识地回过头,就看到顾陈书死死地盯着窗外,忍不住着急道:“顾陈书,你在干什么?快点上楼,洪峰就要……”
然而这个时候,许晴烟也呆住了。
就在店铺的路对面,一个穿黄色雨衣的小孩子正站在河边的路沿上,大声哭泣。许晴烟沉默了,顾陈书也沉默了,店铺老板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就在这个时候,这句诗词竟然如同天神的雷音一般,响在顾陈书的脑海当中。
顾陈书的脑子里面“轰”的一声,似乎打开了一个巨大的大门一般,让他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身体不停地颤抖。
他猛然回过头,看向了许晴烟:“我去!你上楼!”
许晴烟摇了摇头:“要去一起去!”
顾陈书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笑得灿烂,如同雨后天晴的彩虹。许晴烟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开心,然而还没有等看清,顾陈书已经转身冲出了店铺。
许晴烟连忙跟在后面,向门外看去,就看到洪峰已经近在咫尺。
顾陈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自己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过了漫水的街道,冲到了街对面,一把将那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娃娃抱了起来,看了一眼迫近的洪峰,咬紧牙关转身就跑。
然而还是晚了,顾陈书淌过已经漫到腰身的水位,将小娃娃扔进了许晴烟的怀里,却没有进屋,而是一把拉住了店铺的玻璃门,将玻璃门死死地扣在了门框上。
“快上楼!”顾陈书大声喊道。
随即而来的洪峰,便将他的声音淹没在了浑浊的水中,只留下了一截依稀可见的手腕。
许晴烟看着在水中依然死死拉住门把的那只手,心头如遭雷击,忍不住叫到:“顾陈书!”
然而顾陈书的声音悠然在耳,她已经来不及去想,咬了咬牙,带着盈满泪水的双眼,奋力地转身,从已经到胸口的水中,朝着楼梯跑去。
当许晴烟终于抱着孩子坐在了二楼的地板上的时候,一楼的水位已经彻底漫了上来,几乎到了二楼的楼梯口。
许晴烟再也忍不住,抱着怀中的孩子,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