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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只因为年轻啊

爱情篇

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两岸。

如两岸——只因我们之间恒流着一条莽莽苍苍的河。我们太爱那条河,太爱太爱,以至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爱,没有人勉强我们,我们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时候,我爱,杨柳将此岸绿遍,漂亮的绿绦子潜身于同色调的绿波里,缓缓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国风·关雎》篇的河啊,而我,一径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见你,向我泅来——以同样柔和的柳条。我们在河心相遇,我们的千丝万绪秘密地牵起手来,在河底。

只因为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须有两岸以及两岸的绿杨堤。我不知我们为什么只因坚持要一条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两岸,岁岁年年相向而绿,任地老天荒,我们合力撑住一条河,死命地呵护那千里烟波。

两岸总是有相同的风,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酢浆草匀分给两岸相等的红,鸟翼点给两岸同样的白,而秋来蒹葭露冷,给我们以相似的苍凉。

蓦然发现,原来我们同属一块大地。

纵然被河道凿开,对峙,却不曾分离。

年年春来时,在温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们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秘密地挽起。

定义及命运

年轻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傻呢?

对“人”的定义,对“爱”的定义,对“生活”的定义,对莫名其妙的刚听到的一个“哲学名词”的定义……

那时候,老是郑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从一条曲曲折折的感情线,估计着感情的河道是否决堤。有时,又正经地把一张脸交给一个人,从鼻山眼水中,去窥探一生的风光。

奇怪,年轻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定义,以及命运。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人原来也可以有权不知不识而大剌剌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们就长大了,因为爱。

去知道明天的风雨已经不重要了,执手处张发可以为风帜,高歌时,何妨倾山雨入盏,风雨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风挡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们把所背的定义全忘了,我们遗失了登山指南,我们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们已登山,并且结庐于一弯溪谷。千泉引来千月,万窍邀来万风,无边的庄严中,我们也自庄严起来。

而长年的携手,我们已彼此把掌纹叠印在对方的掌纹上,我们的眉因为同蹙同展而衔接为同一个名字的山脉,我们的眼因为相同的视线而映出为连波一片,怎样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这样的两双手的天机,怎样的预言家才能说清楚这样的两张脸的命运?

蔷薇几曾有定义,白云何所谓其命运,谁又见过为劈头迎来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么会那么傻呢,年轻的时候?

从俗

当我们相爱——在开头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清雅飞逸,仿佛有一个新我,自旧我中飘然游离而出。

当我们相爱时,我们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思维伸出触角,要去探索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我们开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爱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在小说里都是这样说的,小说里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们始终没有生活在一起,他们留给我们的是凄美的回忆。

但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不是小说,我们要朝朝暮暮,我们要活在同一个时间,我们要活在同一个空间,我们要相厮相守,相牵相挂,于是我们放弃飞腾,回到人间,和一切庸俗的人一同庸俗。

如果相爱的结果是使我们平凡,让我们平凡。

如果爱情的历程是让我们由纵横行空的天马变而为忍辱负重、行向一路崎岖的承载驾马,让我们接受。

如果爱情的轨迹总是把云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贬为人间烟火中的匹夫匹妇,让我们甘心。

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我们要合在一起下注。

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是我们唯一的戏码,我们要同台演出。

于是,我们要了婚姻。

于是,我们经营起一个巢,栖守其间。

有厨房,有餐厅,那里有我们一饮一啄的牵情。

有客厅,那里有我们共同的朋友,以及他们的高谈阔论。

有兼为书房的卧房,各人的书站在各人的书架里,但书架相衔,矗立成壁,连我们那些完全不同类的书也在声气相求。

有孩子的房间,夜夜等着我们去为一双娇儿痴女念故事,并且盖他们老是踢掉的棉被。

至于我们曾订下的山之盟呢?我们所渴望的水之约呢?让它等一等,我们总有一天会去的,但现在,我们已选择了从俗。

贴向生活,贴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电铃可以是诗,让我们且来从俗。

偶成

所有海滩以及画片上该有的,这里都有了:蓝天、白云、永不疲倦的浪、漂亮的穿着泳装的男女、遮阳伞、饮料、舒服的度假旅馆……

我坐在度假旅馆的半圆形阳台上,俯瞰海滩(奇怪,此地的话叫露台,想想也对,大约白天承受阳光,夜晚承受露水)。楼很高,难免形成自己超然俯察的地位,这一天的我很快乐,但不是为超然,而是因为没有歉疚感。本来,到这种处处阳光处处山径的小岛上来度假,以我的个性来说,难免不安。但这一次,我们是义务替一个中文写作班讲一星期的课,在这英国人的殖民地上教华人中文,题目够正大了,工作也够辛苦了,受人招待住个度假旅馆,也是该的……

岛的名字叫长洲,距离香港有个把小时船程,有一种水天悠悠含融不尽的余致。

我该去料理一下讲义的,却整个下午愣愣地坐在露台上,看整条海滩。海滩由于坦呈过分,其实也没什么可以看的,我呆在那里是由于两只一黑一花的狗……

狗的主人很壮硕,远远看去,他大约正在进行训练计划。教具是一只胶质拖鞋,他把拖鞋从脚上脱下来,往海里掷去,然后把两只在阳光下嬉戏的狗叫住,示意它们去把拖鞋捡回来。两只狗果然都停了游戏,拼命往水边跑去,及至跑到岸边,那只花的愣头愣脑地继续往前冲,从虽不险恶却也难缠的浪涛中游过去,把拖鞋衔了回来,放在主人脚前。

至于那只黑的,虽也急急忙忙跑到水边,却忽然趔趄不前,歪着头深思起来,隔着五百米,我恍惚能看到它庄严的表情。对花狗近乎莽撞的行为,它做出一副“我方尚在审慎观察中”的嘴脸,等花狗把拖鞋捡了回来,它也不置一词。两个家伙观念虽殊,倒不影响交情,当下又一起撒起欢来。

不到五秒钟,主人一声吆喝,拖鞋又在浪涛里浮沉了,两只狗又拼命冲到岸边,花的那只仍作“舍我其谁式”的冲刺,黑的这只仍像多虑的哈姆雷特王子,喃喃自问:“为之乎?抑不为之乎?”

这件事,因为做了一下午,我也就看了一下午,看到日影渐黯,我把同来演讲的慕蓉从梦中叫起,强迫她也一起看。“奇怪啊!你看那怪人,他一定要把狗教成会从海浪里捡回拖鞋有什么用呢?而那只花狗也傻,人家出了题目它就一定做,它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做呢?那只黑狗才更奇怪——它每次一定跑,等跑到水边又立刻变成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女友也看傻了。

“我懂了,”我忽然宣布这一下午的看狗心得,“那花狗是艺术家,不知死活的那一种,忽然发现造化少了一只鞋,就抵死要去把那缺憾补回来,一次一次把自己累得半死也不知停;黑狗却是哲学家,它在想,鞋子捡回来,又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造化又不知安着什么心眼?拖鞋事件大约跟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的那块石头,或中国神话里吴刚的那株桂树类同吧?这一场不知何时罢手的永恒重复,做了亦无所得,不做,亦无所失。每次它跑到岸边,脚趾触到温暖的海水,它就穷知究虑起来。它每想一次,疑团就更大,决定就更困难。看来生命是一场善意的圈套,在一带美丽的海滩上进行,你不知该怎么办。上当呢,是傻;不上当呢,是无趣。”

慕蓉笑了起来。

“我们都是那只累得半死的艺术家狗,是吗?”

天终于黑下来,海景自动消失,一切美丽恢复为混沌,一切荒谬亦然,我松了一口气——否则我倒真的不知如何从那一鞋二狗的永劫中抽身而出呢!

钉痕

一开头,在俯身捡起钉子的刹那,我就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那是一枚好钉,亮晶晶且铁铮铮,首尾约七厘米,阳光下崭新的,显然还没有用过,但不知为什么会被人遗失在路边。

这条路叫窝打老道,是九龙的一条大路,“窝打老”其实就是“滑铁卢”,英国人最引以为荣的地名,现在拿来按给这条路了。这么宽大这么伸长的一条路,这么人事匆忙、地价如金的一条路,怎么会好端端冒出一枚钉子来呢?

所谓悲剧,某些时候大约就是指不得其时、不得其地和不得其位吧?一枚雪亮的钉子,躺在路边——这件事本身既荒谬又凄伤,其境遇完全等于美人失宠或壮士失托。弄得不好,它会身不由己地去戳破轮胎,日复一日,我知道它终会骨销色败,变成纷纷锈屑。捡起它,是出于一时冲动,一份轻量级的侠情,觉得自己代为收拾的亦是某个生命的困顿灾厄。

回想起来,就在手指尚未触及钉尖之前,我不但明白自己又错了,而且连自己错在何处,也一并看清楚了。这半生拾拾捡捡的事太多,无非因为疼惜,但疼惜只是心念的一刹那剧动,事后又哪里真有力量能照顾到底?曾有好几年,每到六月,我都到校园的相思树干上去摘下蝉蜕,然后一只只积存着,那也是某种歌唱家的一生啊!到后来因为积存太多,想想,狠了心,一股脑儿拎去送给一位中医做药材了。此刻,我竟又多事来捡一枚钉,我要这枚钉干什么呢?我能放它在哪里呢?一枚钉子塞在我的手提袋里也并不见得比躺在马路边不荒谬啊!

然而,反省只是我不切实际的习惯,事实上“拾钉子”这件事情根本是我早已定案的决定——而决定,在我看到它的那一秒已经完成。

捡钉事件的整个过程,其实不过是一俯身间,不料思绪千回百转,我竟意外地检阅了这仓促的半生。我是一个“舍不得”的人,就连别人以为我在“用功”的那些事,也无非是一种舍不得的心情。舍不得前人的一代风华就此凋萎零落,才在故纸堆中一一掇拾流连。钉子终于放进我的皮包里,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叫作“以志吾过”。每次开关皮包之际,我用这显得十分突兀的钉子提醒自己说:

“你看,对钉子你又能救拔它多少次呢?一枚钉子尚且如此,一个时代你又能扛几斤责任呢?你自己也无非是一枚小钉子罢了。”

后来,每次赴港经过窝打老道,我总会在捡拾钉子的老地方小立一下。想起当日艳阳下钉子耀眼的品光,想起任性使气的自己,以及一切不得其时、不得其地、不得其位的众生,我的心恍如牢牢深深地楔入一枚钉子,因而变得凄紧。想来众生之中极美的基督之所以为基督,也无非是双掌心里各拥有一枚钉痕吧?而我,在捡拾一枚钉子的小小动作里,也因那爱怜的一握,而在掌心留下微痛的痕记。

一只公鸡和一张席子

先说一个故事,发生在希腊的:哲人苏格拉底,在诲人不倦之余,被一场奇怪的官司缠上身,翻来覆去,居然硬是辩解不明。唉!一个终生靠口才吃饭的教师居然不能使人明白他简单的意念,众人既打定主意断定他是个妖言惑众的异议分子,便轻率地判他个死刑,要他饮毒而亡。

这判决虽荒谬,但程序一切合法,苏格拉底也就不抵抗,准备就义。

有人来请示他有何遗言要交代,他说:

“我欠耶斯科利皮亚斯一只公鸡,记得替我还这笔债。”

中国也有一位圣人,叫曾子,他倒是寿终正寝的。他临终的时候无独有偶的,也因为一个小童的提醒而想起一桩事来,于是十万火急地叫来家人,说:

“快,帮我把我睡的这张箦席换一换。”

他病体支离,还坚持要换席子,不免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席子一换好,他便立刻断气了。

这两位东西圣哲之死说来都有常人不及之处。

苏格拉底坚持“欠鸡还鸡”,是因为不肯把自己身后弄成“欠债人”。人生一世,“说”了些什么其实并不十分得要,此身“是”什么才比较重要。其实苏格拉底生前并未向谁“借鸡”,他之欠鸡是因为他自觉死得非常自然(希腊当年有极其高明的安乐死的药),是医神所赐,这只鸡是酬谢神明的。身为苏格拉底岂可不知恩谢恩,务期历历分明,能做到一鸡不欠,才是清洁,才是彻底。而曾子呢?他也一样,当时他睡的席子是季孙送的,那席子华美明艳,本来适合官拜“大夫”的人来用,曾子不具备这身份,严格地说,是不该躺的,平时躺躺倒也罢了,如果死在这张席子上就太不合礼仪了。

曾子临终前急着把这件事作个是非了断,不该躺的席子,就该离开,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他完成了生平最后一件该做的事。

这两位时代差不多的东西双圣立身务期清高,绝不给自己的为人留下可议之处。他们竭力不欠人或欠神一分,不僭越一分,他们的生命里没有遮光的黑子,他们的人格光华通透。

写故事的人都知道,最后一段极为重要,人生最后一段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应该值得我们及早静下心来深思一番吧!

我有一个梦

四月的植物园,一头走进去,但见群树汹涌而来,各绿其绿,我站在旧的图书馆前,心情有些迟疑。新荷已“破水而出”,这些童年期的小荷令人忽然懂得什么叫疼怜珍惜。

我迟疑,只因为我要去找刘白如先生谈自己的痴梦,有求于人,令我自觉羞惭不安,可是,现在是春天,一切的好事都应该可以有权利发生。

似乎是仗了好风好日的胆子,我于是走了进去,找到刘先生,把我的不平和愿望一五一十地说了。我说,我希望有人来盖一间中文教室——盖一间合乎美育原则的,像中国旧式书斋的教室。

我把话说得简单明了,所以只消几句就全说完了。

“构想很好,”刘先生说,“我来给你联络台中明道中学的汪校长。”

“明道是私立中学,”我有点担心,“这教室费财费力,明道未必承担得下来,我看还是去找‘教育部’或‘教育厅’来出面比较好。”

“这你就不懂了,还是私立学校单纯——汪校长自己就做得了主。如果案子交给公家,不知道要左开会右开会,开到什么时候。”

我同意了,当下又聊了些别的事,我即开车回家,从植物园到我家,大约十分钟车程。

走进家门,尚未坐下,电话铃已响,是汪校长打来的,刘先生已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他了。

“张教授,我们原则上就决定做了,过两天,我上台北,我们商量一下细节。”

我被这个电话吓了一跳,世上之人,有谁幸运似我,就算是暴君,也不能强迫别人十分钟以后立刻决定承担这么大一件事。

我心里胀满谢意。

两年以后,房子盖好了,题名为“国学讲坛”。

一开始,刘先生曾命我把口头的愿望写成具体的文字,可以方便宣传,我谨慎从命,于是写了这篇《我有一个梦》。

我有一个梦。

我不太敢轻易地把这梦说给人听,怕遭人耻笑——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敢于去梦想的人并不多。

让我把故事从许多年前说起:南台湾的小城,一个女中的校园。六月,成串的黄花沉甸甸地垂自阿勃拉花树。风过处,花雨成阵,松鼠在老树上飞奔如急箭,音乐教室里传来三角大钢琴的琤琮流泉……

啊!我要说的正是那间音乐教室!

我不是一个敏于音律的人,平生也不会唱几首歌,但我仍深爱音乐。这,应该说和那间音乐教室有关吧!

我仿佛仍记得那间教室:大幅的明亮的窗,古旧却完好的地板,好像是日据时期留下的大钢琴,黄昏时略显昏暗的幽微光线……我们在那里唱“苏连多岸美丽海洋”,我们在那里唱“阳关三叠”。

所谓学习音乐,应该不只是一本音乐课本、一个音乐老师。它岂不也包括那个阵雨初霁的午后,那熏人欲醉的南风,那树梢悄悄的风声,那典雅的光可鉴人的大钢琴,那开向群树的格子窗……

近年来,我有机会参观一些耗资数百万或上千万的自然科学实验室。明亮的灯光下,不锈钢的颜色闪烁着冷然且绝对的知性光芒。令人想起伽利略,想起牛顿,想起历史回廊上那些伟大耸动的名字。实验室已取代古人的孔庙,成为现代人知识的殿堂,人行至此都要低声下气,都要“文武百官,至此下马”。

人文方面的教学也有这样伟大的空间吗?有的。英文教室里,每人一副耳机,清楚的录音带会要你把每一节发音都校正清楚,电视画面上更有生动活泼的镜头,诱导你可以做个“字正腔圆”的“英语人”。

每逢这种时候,我就暗自叹息,在我们这号称为“华夏”的土地上,有没有哪一个教育行政人员,肯把为物理教室、化学教室或英语教室所花的钱匀出一部分用在中国语文教室里的?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来盖一间国学讲坛吗?

当然,你会问:“国学讲坛?什么叫国学讲坛?国文哪需要什么讲坛?国学讲坛难道需要望远镜或显微镜吗?国文会需要光谱仪吗?国文教学不就只是一位戴老花眼镜的老先生凭一把沙喉老嗓就可以廉价解决的事吗?”

是的,我承认,曾经有位母亲,蹲在地上,凭一根树枝、一堆沙子,就这样,她教出了一位欧阳修来。只要有一公尺见方的地方,只要有一位热诚的教师和学生,就能完成一场成功的教学。

但是,现在是八十年代了,我们在一夕之间已成暴富,手上捧着钱茫茫然不知该做什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我们仍然要坚持阳春式的国文教学呢?

我有一个梦。(但称它为梦,我心里其实是委屈的啊!)

我梦想在这土地上,除了能为英文为生物为化学为太空科学设置实验室之外,也有人肯为国文设置一间讲坛。

我梦想一位国文老师在教授“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时候,窗外有粉色羊蹄甲正落入春水的波面,苦楝树上也刚好传来鸟鸣,周围的环境恰如一片舞台布景板,处处笺注着白纸黑字的诗。

晚明吴从先有一段文字令人读之目醉神驰,他说:“斋欲深,槛欲曲,树欲疏,萝薜欲青垂;几席、栏干、窗窦,欲净滑如秋水;榻上欲有云烟气;墨池、笔床,欲时泛花香。读书得此护持,万卷尽生欢喜。琅嬛仙洞,不足羡矣。”

吴从先又谓:“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山海经》《水经》、丛书小史,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无垠之游,而约缥缈之论。读忠烈传,宜吹笙鼓瑟以扬芳。读奸佞传,宜击剑捉酒以销愤。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

——啊,不,这种梦太奢侈了!要一间平房,要房外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要春风穿户,夏雨叩窗的野趣,还要空山幽壑,笙瑟溢耳。这种事,说出来——谁肯原谅你呢?

那么,退而求其次吧!只要一间书斋式的国学讲坛吧!要一间安静雅洁的书斋,有中国式的门和窗,有木质感觉良好的桌椅,你可以坐在其间,你可以第一次觉得做一个华夏人也是件不错的事,也有其不错的感觉。

那些线装书——就是七十多年前差点遭一批激进分子丢到茅厕坑里去的那批——现在拿几本来放在桌上吧!让年轻人看看宋刻本的书有多么典雅娟秀,字字耐读。

教室的前方,不妨有“杏坛”两字,如果制成匾,则悬挂高墙,如果制成碑,则立在地上。根据《金石索》的记录,在山东曲阜的圣庙前,有金代党怀英所书“杏坛”两字,碑高六尺(指汉制的六尺)宽三尺,字大一尺八寸。我没有去过曲阜,不知那碑如今尚在否?如果断碑尚存,则不妨拓回来重制,如果连断碑也不在了,则仍可根据《金石索》上的图样重刻回来。

唐人钱起的诗谓:“更怜童子宜春服,花里寻师到杏坛。”百年来我们的先辈或肝脑涂地或胼手胝足,或躲在防空洞里读其破本残卷,或就着油灯饿着肚子皓首穷经——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岂不是为了让我们的下一代活得幸福光彩,让他们可以穿过美丽的花径,走到杏坛前去接受教化,去享受一个华夏少年的对中国文化理所当然的继承权。

教室里,沿着墙,有一排矮柜,柜子上,不妨放些下课时可以把玩的东西。一副竹子搁臂,凉凉的,上面刻着诗。一个仿制的古瓮,上面刻着元曲,让人惊讶古代平民喝酒之际也不忘诗趣。一把仿同治时代的茶壶,肚子上面刻着一圈二十个字:“落雪飞芳树,幽红雨淡霞。薄月迷香雾,流风舞艳花。”学生正玩着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孩子们这是一首回文诗,全世界只有中国语言可以做的回文诗。而所谓回文诗,你可以从任何一个字念起,意思都通,而且都押韵。当然,如果教师有点语言学的知识,他可以告诉孩子汉语是孤立语(Isolating Language)跟英文所属的屈折语(Inflectional Language)不同。至于仿长沙马王堆的双耳漆器酒杯,由于是沙胎,摇起来里面还会响呢!这比电动玩具可好玩多了吧?酒杯上还有篆文,“君幸酒”三个字,可堪细细看去。如果找到好手,也可以用牛肩胛骨做一块仿古甲骨文,所谓学问,有时固然自苦读中得来,有时也不妨从玩耍中得来。

墙上也有一大片可利用的地方,拓一方汉墓石,如何?跟台北画价动辄十万相比,这些古物实在太便宜了,那些画像砖之浑朴大方,令人悠然神往。

如果今天该讲岳飞的《满江红》,何不托人到杭州岳王坟上拓一张岳飞真迹来呢!今天要介绍“月落乌啼霜满天”吗?寒山寺里还有俞樾那块诗碑啊!如果把康南海的那一幅比照来看,就更有意思,一则“古钟沦日史”的故事已呼之欲出。杜甫成都浣花溪的千古风情,或诸葛武侯祠的高风亮节,都可以在一幅幅挂轴上留下来。

你喜欢有一把古琴或古筝吗?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这种事不妨即兴。

你喜欢有一点檀香加茶香吗?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这种事只消随缘。

如果学生兴致好,他们可以在素净的钵子里养一盆素心兰,这样,他们会了解什么叫中国式的芬芳。

教室里不妨有点音响设备,让听惯玛丹娜的耳朵,听一听什么叫笛?什么叫箫?什么叫“把乌”?什么叫筚篥……

你听过“鱼洗”吗?一只铜盆,里面刻镂着细致的鱼纹,你在盆里注上大半盆水,然后把手微微打湿,放在铜盆的双耳上摩擦,水就像细致如丝的喷柱,激射而出——啊,世上竟有这么优雅的玩具。当然,如果你要用物理上的“共振”来解释它,也很好。如果你不解释,仅只让下了课的孩子去“好奇一下”,也就算够本。

如果有好端砚,就放一方在那里。你当然不必迷信这样做就能变化气质。但砚台也是可以玩可以摸的,总比玩超人好吧?那细致的石头肌理具有大地的性格,那微凹的地方是时间自己的雕痕。

你要让年少的孩子去吃麦当劳,好吧,由你。你要让他们吃肯德基?好,请便。但,能不能,在他年少的时候,在小学,在中学,或者在大学,让他有机会坐在一间中国式的房子里。让他眼睛看到的是中国式的家具和摆设,让他手摸到的是中国式的器皿,让他——我这样祈祷应该不算过分吧——让他忽然对自己说:“啊!我是一个华夏人!”

音乐有教室,因为它需要一个地方放钢琴。理化有教室,因为它需要一个空间放仪器。体育则花钱更多。那么,容不容许辟一间国学讲坛呢?这样的梦算不算妄想呢?如果我说,教中文也需要一间讲坛——那是因为我有一整个中国古典文化梦想放在里面啊!

我有一个梦!这是一个不忍告诉别人,又不忍不告诉别人的梦啊!

只因为年轻啊

一 爱恨

小说课上,正讲着小说,我停下来发问:

“爱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约因为对答案很有把握,他们回答得很快而且大声,神情明亮愉悦,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过一个不懂中国话的老外,随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们唱歌般快乐的声音竟在说一个“恨”字。

我环顾教室,心里浩叹,只因为年轻啊,只因为年轻啊,我放下书,说:

“这样说吧,譬如说你现在正谈恋爱,然后呢?就分手了,过了五十年,你七十岁了,有一天,黄昏散步,冤家路窄,你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对方定定地看着你说:‘×××,我恨你!’”

“如果情节是这样的,那么,你应该庆幸,居然被别人痛恨了半个世纪,恨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简单,怕就怕在当时你走过去说:‘×××,还认得我吗?’”

“对方愣愣地呆望着你说:‘啊,有点面熟,你贵姓?’”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大概想象中那场面太滑稽、太尴尬吧?

“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罢的学生能听得进结论吗?——只因为太年轻啊,爱和恨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一个字吗?

二 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发问道:

“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总是在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着我,我忽然笑了起来,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说: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地望着我,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哪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品润的肌肤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撞就害怕受创吗?

三 经济学的旁听生

“什么是经济学呢?”他站在台上,金丝边眼镜,灰西装,声音平静,典型的中年学者。

台下坐的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而我,是置身在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听的一个。

从一开学我就昂奋起来,因为在课表上看见要开一门“社会科学概论”的课程,包括四位教授来设“政治”、“法律”、“经济”、“人类学”四个讲座。

想起可以重新做学生,去听一门门对我而言崭新的知识,那份喜悦真是掩不住藏不严,一个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轻轻笑起来。

“经济学就是把‘有限资源’作‘最适当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台下的学生沙沙地记着笔记。

“经济学为什么发生呢?因为资源‘稀少’,不单物质‘稀少’,时间也‘稀少’——而‘稀少’又是为什么?因为,相对于‘欲望’,一切就显得‘稀少’了……”

原来是想在四门课里跳过经济学不听的,因为觉得讨论物质的东西大概无甚可观,没想到一走进教室来竟听到这一番解释。

“你以为什么是经济学呢?一个学生要考试,时间不够了,书该怎么念,这就叫经济学啊!”

我愣在那里反复想着他那句“为什么有经济学——因为稀少——为什么稀少,因为欲望”而麻颤惊动,如同山间顽崖愚壁偶闻大师说法,不免震动到石骨土髓咯咯作响的程度。

原来整场生命也可作经济学来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却在于那颗永远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跃动、有所未足的心,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竟是这样的呢?我痴坐着,任泪下如麻不敢去动它,不敢让身旁年轻的助教看到,不敢让大一年轻的孩子看到。

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不流泪呢?只因为年轻吗?只因年轻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戏,也只能像一场短短的独幕剧吗?“朝如青丝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间又何尝真有少年与壮年之分?“急罚盏,夜阑灯灭”,匆匆如赴一场喧哗夜宴的人生,又岂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别?然而他们不悲伤,他们在低头记笔记。听经济学听到哭起来,这话如果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大概会大笑,笑人家的滥情,可是……

“所以,”经济学教授又说话了,“有位文学家卡莱亚这样形容:经济学是门‘忧郁的科学’……”

我疑惑起来,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来说法的长者,还是以无心来度脱的异人?至于满堂的学生正襟危坐是因岁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浅溪,所以才凝然无动吗?为什么五月山栀子的香馥里,独独旁听经济学的我为这被一语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惊又痛泪如雨下呢?

四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我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

“这句子写得好不好?”

“好!”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在强说愁的年龄,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感动吧?

“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你们知道那歌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地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那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

“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都是好句子,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当然,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得出问题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又认真地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等着他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放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

“你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陌生。因为我们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们在中国是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我们看起来,他们全是一个样子,而现在呢,我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都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之人的不同。我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如果我们不是人,而是花,我们会说:‘看啊,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我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样的,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我们今天早晨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远有年轻的面孔……’”

“我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们猜,那句诗的作者如果是花,花会怎么写呢?”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们齐声回答。

他们其实并不笨,不,他们甚至可以说很聪明,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为年轻,只因为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五 高倍数显微镜

他是一位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国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

“小时候,父亲是医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边,他说:‘孩子,你过来,这是哪一块骨头?’我就立刻说出名字来。”

……

我喜欢听老年人说自己幼小时候的事,人到老年还不能忘的记忆,大约有点像太湖底下捞起的石头,是洗净尘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着一生岁月所冲积洗刷出的浪痕。

这人大概注定要当生物学家的。

“少年时候,喜欢看显微镜,因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隐秘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细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赶快做出高倍数的新式显微镜吧,让我看得更清楚,让我对细枝末节了解得更透彻,这样,我就会对生命的原质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难就会消失……”

“后来呢?”

“后来,果然显微镜愈做愈好,我们能看清楚的东西愈来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成为我自己所预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显微镜倍数不够,有些东西根本没发现,所以不知道那里隐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现在,我看得愈细,知道得愈多,愈不明白了,原来在奥秘的后面还连着另一串奥秘……”

我看着他清癯渐消的颊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终于“认了”,半世纪以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以为只要一架高倍数的显微镜,生命的秘密便迎刃而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为年轻吧?只因为年轻吧?而退休后,在校园的行道树下看花开花谢的他终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赖的口气说:

“没有办法啊,高倍数的显微镜也没有办法啊,在你想尽办法以为可以看到更多东西的时候,生命总还留下一段奥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六 浪掷

开学的时候,我要他们把自己形容一下,因为我是他们的导师,想多知道他们一点。

大一的孩子,新从成功岭下来,从某一点上看来,也只像高四罢了,他们倒是很合作,一个一个把自己尽其所能地描述了一番。

等他们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们中间照我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我从前爱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我想要好好读点书”,另一类说“我从前就只知道读书,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流行一首电影插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热心播唱,我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觉得是可以同意的,却对其中的另一句大为疑惑。

“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丢’?不记得了)’呢?”

“因为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去上学,当然就浪费青春啦!”

我当时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气起来,但因年纪太小,不会说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说话,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读中学听到“春色恼人”,又不死心去问,春天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恼?别人也答不上来,那讨厌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暗示春天给人的恼和“性”有关。但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另有一个道理,那道理我隐约知道,却说不出来。

更大以后,读《浮士德》,那些埋藏许久的问句都聚拢过来,我隐隐知道那里有一番解释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对满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学问,在典籍册页的阴影中他乍一瞥见窗外的四月,歌声传来,是庆祝复活节的喧哗队伍。那一霎,他懊悔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抛掷了,他以为只要再让他年轻一次,一切都会改观。中国元杂剧里老旦上场照例都要说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说得淡然而确定,也不知看剧的人惊不惊动),而浮士德却以灵魂押注,换来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拥有的种种可能”。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道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世界里的珍珠,出于沙砾,归于沙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一个类同之处,那就是你倾家荡产去买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谬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美人胸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珍珠只是它圆灿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它,你只能欢喜或喟然——因为你及时赶上了它出于沙砾且必然还原为沙砾之间的这一段灿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执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个不知是由于技术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赌徒,总以为只要再让他玩一盘,他准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辩的一句话我现在终于懂得该怎么说了:打鱼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掷青春的话,挑柴的女子岂不也是吗?读书的名义虽好听,而令人眼目为之昏眊,脊骨为之佝偻,还不该算是青春的虚掷吗?此外,一场刻骨的爱情就不算烟云过眼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滚滚尘埃吗?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觉浪掷,回头一看,都要生悔。

“春色恼人”那句话现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兵来有将可挡,水来以土能掩”,只要有对策就不怕对方出招。怕就怕在一个人正小小心心地和现实生活斗阵,打成平手之际,忽然阵外冒出一个叫宇宙大化的对手,他斜刺里杀出一记叫“春天”的绝招,身为人类的我们真是措手不及。对着排山倒海而来的桃红柳绿,对着蚀骨的花香,夺魂的阳光,生命的豪奢绝艳怎能不令我们张皇无措。当此之际,真是不做什么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气恼跺脚,就是气我们无招以对啊!

回头来想我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己的爱玩后悔——只因为年轻啊,只因太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孩子,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既然如此,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事,那么,何不反过来想想,也几乎等于“无论诚恳地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你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鱼,恰恰好就是另一个人叹气说他遗憾没做成的。

然而,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发职业病做一个把别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师吗?抑或我仍然只是一个太年轻的蒙童,一个不信不服欲有所辩而又语焉不详的蒙童呢?

步下红毯之后

妹妹被放下来,扶好,站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她的小脚肥肥白白的,站不稳。她大概才一岁吧,我已经四岁了!

妈妈把菜刀拿出来,对准妹妹两脚中间那块泥,认真而且用力地砍下去。

“做什么?”我大声问。

“小孩子不懂事!”妈妈很神秘地收好刀,“外婆说的,这样小孩子才学得会走路,你小时候我也给你砍过。”

“为什么要砍?”

“小孩子生出来,脚上都有脚镣锁着,所以不会走路,砍断了才走得成路。”

“我没有看见,”我不服气地说,“脚镣在哪里?”

“脚镣是有的,外婆说的,你看不见就是了!”

“现在断了没?”

“断了,现在砍断了,妹妹就要会走路了。”

妹妹后来当然是会走路了,而且,我渐渐长大,终于也知道妹妹会走路跟砍脚镣没有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什么,那遥远的画面竟那样清楚兀立,使我感动。

也许脚镣手铐是真有的,做人总得冲,总得顿破什么,反正不是我们壮硕自己去撑破镣铐,就是让那残忍的钢圈箍入我们的皮肉。

是暮春还是初夏也记不清了,我到文星出版社的楼上去,萧先生把一份契约书给我。

“很好,”他说,他看来高大、精细、能干,“读你的东西,让我想到小时候念的冰心和泰戈尔。”

我惊讶得快要跳起来,冰心和泰戈尔,这是我熟得要命、爱得要命的呀!他怎么会知道?我简直觉得是一份知遇之恩,《地毯的那一端》就这样卖断了,扣掉税我只拿到二千多元,但也不觉得吃了亏。

我兴冲冲地去找朋友调色样,我要了紫色,那时候我新婚,家里的布置全是紫色,窗帘是紫的,床罩是紫的,窗棂上的珊瑚藤是紫的,那紫色漫溢到书页上,一段似梦的岁月。那是个漂亮的阳光昼日,我送色样到出版社去,路上碰到三毛,她也是去送色样的,她是为男友舒凡的书调色,调的是草绿色,或说是酪梨绿,我也喜欢那颜色。那天下午的三毛真是美丽,因为心中有爱情,手中有颜色。我趋前谢谢她,因为不久前她为我画了一幅婚礼上的签名绸,画些绝美的牡丹。出书真是件兴奋的事,我们愉快地将生命中的一抹色彩交给了那即将问世的小册子。

“我们那时候一齐出书,”有一次康芸薇说,“文星宣传得好大呀,放大照都挂出来了。”

那事我倒忘了,经她一提,想想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并且是摄影家柯锡杰照的。奇怪的是我虽不怎么记得照片的事,却记得自己常常下了班,巴巴地跑到出版社楼上,请他们给我看新书发售的情形。

“谁的书比较好卖?”其实书已卖断,销路如何跟我已经没有关系。

“你的跟叶珊的。”店员翻册子给我看,叶珊就是后来的杨牧。

我拿过册子仔细看,想知道到底是叶珊卖得多,还是我——我说不出那是痴还是幼稚,那时候成天都为莫名其妙的事发急发愁,年轻大概就是那样。

那年十月,“幼狮文艺”的朱桥寄了一张庆典观礼券给我,我去了。丈夫也有一张票,我们的座位不同区,相约散会的时候在体育场门口见面。

我穿了一身洋红套装,那天的阳光辉丽,天空一片艳蓝,我的位置很好,“国军运动会”的表演很精彩,而丈夫,在场中的某个位子上,我们会后会相约而归,一切正完美晶莹,饱满无憾……

但是,忽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想起了南京……

不是地理上的南京,是诗里的,词里的,魂梦里的,母亲的乡音里的南京(母亲不是南京人,但在南京读中学),依稀记得那些名字,玄武湖、明孝陵、鸡鸣寺、夫子庙、秦淮河……

不,不要想那些名字,那不公平,中年人都不乡愁了,你才这么年轻,乡愁不该交给你来愁,你看表演吧,你是被邀请来看表演的,看吧!很好的位子呢!不要流泪,你没看见大家都好好的吗!你为什么流泪呢?你真的还太年轻,你身上穿的仍是做新娘子的嫁服,你是幸福的,你有你小小的家,每天黄昏,拉下紫幔等那人回来,生活里有小小的气恼,小小的得意,小小的凄伤和甜蜜,日子这样不就很好了吗?

不要碰“故国之思”,它太强,不要让三江五岳来撞击你,不要念赤县神州的名字,你受不了的,真的,日子过得很好,把泪逼回去,你不能开始,你不能开始,你不能开始,你一开始就不能收回……

我坐着,无效地告诫着自己,从金门来的火种在会场里点着了,赤膊的汉子在表演蛙人操,仪队的枪托冷凝如紫电,特别看台上面的大红柱子,直辣辣地逼到眼前来,我无法遏抑地想着中山陵,那仰向苍天的阶石,中国人的哭墙,我们何时才能将发烫的额头抵上那神圣的冰凉,我们将一步一稽额地登上雾锁云埋的最高巅……

会散了我挨蹭到门口,他在那里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你怎么了?”走了好一段路,他忍不住问我。

“不,不要问我。”

“你不舒服吗?”

“没有。”

“那,”他着急起来,“是我惹了你?”

“没有,没有,都不是——你不要问我,求求你不要问我,一句话都不要跟我讲,至少今天别跟我讲……”

他诧异地望着我,惊奇中却有谅解,近午的阳光照在宽阔坦荡的敦化北路上。我们一言不发地回到那紫色小巢。

他真的没有再干扰我,我恍恍惚惚地开始整理自己,我渐渐明白有一些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一直潜藏在我自己也不甚知道的深渊之处,是淑女式的教育所不能掩盖的,是传统中文系的文字训诂和诗词歌赋所不能磨平的,那极蛮横极狂野极热极不可挡的什么,那种“欲饱史笔有脂髓,血作金汤骨做垒,凭将一腔热肝肠,烈作三江沸腾水”[1]的情怀……

我想起极幼小的时候就和父亲别离,那时家里有两把长刀,是抗战胜利时分到的,鲨鱼皮,古色古香,算是身无长物的父亲唯一贵重的东西,母亲带着我和更小的妹妹到台湾,父亲不走,只送我们到江边,他说:

“守土有责,我会熬到最后五分钟。——那把刀你带着,这把,我带着,他年能见面当然好,不然,总有一把会在。”

那样的情节,那样一句一钢钉的对话,竟然不是小说而是实情。

父亲最后翻云南边境的野人山而归,长刀丢了,唯一带回来的是劫后之身。

不是在圣人书里,不是在线装的教训里,我了解了家国之思,我了解了那份渴望上下拥抱五千年、纵横把臂八亿人的激情,它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

随便抓了一张纸,就在那空白的背面,用的是一支铅笔,我开始写《十月的阳光》:

那些气球都飘走了,总有好几百个罢?在透明的蓝空里浮泛着成堆的彩色,人们全都欢呼起来,仿佛自己也分沾了那份平步青云的幸运——事情总是这样的,轻的东西总能飘得高一点,而悲哀拽住我,有重量的物体总是注定要下沉的。

体育场很灿烂,闪耀着晚秋的阳光,礼炮沉沉地响着,这是十月,一九六六年的十月,武昌的故事远了。西风里悲壮的往事远了……

中山陵上的落叶已深,我们的手臂因渴望一个扫墓的动作而酸痛。

我忽然明白,写《地毯的那一端》的时代远了,我知道我更该写的是什么,闺阁是美丽的,但我有更重的剑要佩,更长的路要走。

《十月的阳光》后来得了奖,奖金一千元,之后我又得过许多奖,许多奖金、奖座、奖牌,领奖时又总有盛会,可是只有那一次,是我真正激动的一次,朱桥告诉我,评审委员读着,竟哭了。

我不能永远披着白纱,踏着花瓣,走向红毯尽处的他,当我们携手走下红毯,迎人而来的是风是雨,是风雨声中恻恻的哀鸣。

——但无论如何,我已举步上路。

回到家里

去年暑假,我不解事的小妹妹曾悄悄地问起母亲:

“那个小姐姐,她怎么还不回她台北的家呢?”

原来她把我当成客人了,以为我的家在台北。这也难怪,我离家读大学的时候,她才三岁,大概这种年龄的孩子,对于一个每年只在寒、暑假才回来的人,难免要产生“客人”的错觉吧!

这次,我又回来了,回来享受主人的权利,外加客人的尊敬。

三轮车在月光下慢慢地踏着,我也无意催他。在台北想找一个有如此雅兴的车夫,倒也不容易呢。我悠闲地坐在许多件行李中间,望着星空,望着远处的灯光,望着朦胧的夜景,感到一种近乎出世的快乐。

车子行在空旷的柏油路上,月光下那马路显得比平常宽了一倍。浓郁的稻香飘荡着,那醇厚的香气,就像有固着性似的,即使面对着一辆开过来的车子,也不会退却的。

风,有意无意地吹着。忽然,我感到某种极轻柔的东西吹落在我的颈项上,原来是一朵花儿。我认得它,这是从凤凰木上落下来的,那鲜红的花瓣,让人觉得任何树只要拼出血液来凝成这样一点的红色,便足以心力交瘁而死去了。但当我猛然抬首的当儿,却发现每棵树上竟都聚攒着千千万万片的花瓣,在月下闪着璀璨的光与色,这种气派绝不是人间的!我不禁痴痴地望着它们,夜风里不少花瓣都辞枝而落,于是,在我归去的路上便铺上一层豪华美丽的红色地毯了。

车子在一家长着大椿树的院落前面停了下来,我递给他十元,他只找了我五元就想走了;我不说什么,依旧站着不动,于是他又找了我一块钱,我才提着旅行袋走回去。我怎么会上当呢?这是我的家啊!

出来开门的是大妹,她正为大学联考在夜读,其余的人都睡了。我悄悄走入寝室,老三醒了,揉揉眼睛,说:“呀,好漂亮!”便又迷迷糊糊地入梦了。我漂亮吗?我想这到底是回家了,只有在家里,每一个人才都是漂亮的,没有一个妹妹会认为自己的姐姐丑。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妹妹竭力怂动她,想让她去竞选“中国小姐”呢!

第二天我一醒来,柚子树的影子便在纱窗上跳动了,柚子树是我十分喜欢的,即使在不开花的时候,它也散布着一种清洁而芳香的气味。我推枕而起,看到柚子树上居然垂满了新结的柚子,那果实带着一身碧绿,藏在和它同色的叶子里。多么可佩的态度,当它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它便谦逊地隐藏着,一直到它个体大了,果汁充盈了,才肯着上金色的衣服,把自己呈献出来。

这时,我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她说:

“你去看看,是谁回来了。”

于是门开了,小妹妹跳了进来。

“啊,小姐姐,小姐姐!”她的小手便开始来拉我了,“起来吃早饭,我的凳子给你坐。”

“坐我的凳子,小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弟弟也来了,我原想多躺一会儿的,实在拗不过他们,只好坐了起来。

“谁要我坐他的凳子,就得给我一毛钱。”我说。

“我有一毛,你坐我的。”弟弟很兴奋地叫起来。

“等一下我有五毛了,你先坐我的,一会就给你。”

我奇怪这两个常在学校里因为成绩优异而得奖的孩子,今天竟连这个问题也搞不清楚了。天下哪有坐别人座位还要收费的道理?也许因为这是家吧,在家里,许多事和世界上的真理是不大相同的。

刚吃完饭,一部脚踏车倏然停在门前,立刻,地板上便响起一阵赛跑的脚步声。

“这是干什么的?”没有一个人理我,大家都向那个人跑去了。

于是我看到一马当先的小妹妹从那人手里夺过一份报纸,很得意地回来了,其余的人没有抢到,只好作退一步的要求:

“你看完给我吧!”

“再下来就是我。”

“然后是我。”

乱嚷了一阵,他们都回来了,小妹妹很神秘地走进来,一把将报纸塞在我手里。

“给你看,小姐姐。”

我很感动地望着她,原来她拼命似的去抢报,就是为我啊!以后每天,我便常常享受躺在床上看报的福气。一天早上,她又来了。在我耳旁说着“报纸”。我说:“你拿来吧!”她果真去拿了一包东西放在我枕旁,我坐起来,发现什么报纸也没有。

“你说的报纸呢?”

“我没有说报纸啊!”

“你说了的!”

“我不知道,没有报纸啊!”她傻傻地望着我。

“你刚才到底说什么?”

“那包‘挤’。”她用一根肥肥的指头指着我枕旁的纸包,我打开来一看,是个热腾腾的包子。原来她把“子”说成“挤”了,要是在学校里,老师准会骂她的,但这里是家,她便没有受磨难的必要了,家里每一个人都原谅她,认为等她长大了,牙齿长好了,自然会说清楚的。

我们家里常有许多小客人,这或许是因为我们客厅中没有什么高级装潢的缘故,我们既没有什么古瓶、宫灯或是地毯之类的饰物,当然也就不在乎孩子们近乎野蛮的游戏了,假如别人家里是“高朋满座”的话,我们家里应该是“小朋满座”了。这些小孩每次看到我,总显得有几分畏惧,每当这种时候,我常想,我几乎等于一个客人了,但好心的弟弟每次总能替我解围。

“不要怕,她是我姐姐。”

“她是干什么的?”

“她上学,在台北,是上大学呢!”

“这样大还得上学吗?”

“你这人,”弟弟瞪了他两眼,“大学就是给大孩子上的,你知不知道,大学,你要晓得,那是大学,台北的大学。”

弟弟妹妹多,玩起游戏来是比较容易的。一天,我从客厅里走过,他们正在玩着“扮假家”的游戏,他们各人有一个家,家中各有几个洋娃娃充作孩子,弟弟扮一个医生,面前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聊以点缀他寂寞的门庭。我走过的时候他竭力叫住我,请我去看病。

“我没病!”说完我赶快跑了。

于是他又托腮长坐,当他一眼看到老三经过的时候,便跳上前去,一把捉住她。

“来,来,快来看病,今天半价。”

老三当然拼命挣扎,但不知从哪里钻出许多小鬼头,合力拉她,最后这健康的病人,终于坐在那个假医生的诊所里了,看她那一脸愁容,倒像是真的病了呢。做医生的用两条串好的橡皮筋,绑着一个酱油瓶盖,算是听诊器,然后又装模作样地摸了脉,便断定该打盐水针。所谓盐水针,上端是一个高高悬着的水瓶,插了一根空心的塑胶线,下面垂着一枚亮晶晶的大钉子,居然也能把水引出来。他的钉尖刚触到病人的胳臂,她就大声呼号起来,我以为是戳痛了,连忙跑去抢救,却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

“不行,不行,呀,痒死我了。”

打完了针,医生又给她配了一服药,那药原来是一把拌了糖的番石榴片。世界上有这样可爱的药吗?我独自在外的时候,每次病了,总要吃些像毒物一样可怕的药。哦,若是在那时能有这样可爱的医生伴着我,我想,不用打针或吃番石榴片,我的病也会痊愈的。

回家以后,生活极其悠闲,除了读书睡觉外,便是在庭中散步。庭院中有好几棵树,其中最可爱的是杧果树,这是一种不以色取胜的水果,我喜欢它那种极香的气味。

住在宿舍的时候,每次在长廊上读书,往往看到后山上鲜红的莲雾。有一次,曹说:“为什么那棵树不生得近一点呢?”事实上,生得近也不行啊,那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如果想吃,除了付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法律条文,把所有权划分得清楚极了,谁也不能碰谁的东西,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家里,我才可以任意摘取,不会有人责备我的,我是个主人啊!

回家以后唯一遗憾的,是失去了许多谈得来的朋友,以前我们常在晚餐后促膝谈心的。那时我们的寝室里经常充满了笑声,我常喜欢称他们为我“亲爱的室民”,而如今,我所统治的“满室的快乐”都暂时分散了。前天,我为丹寄去一盒杧果,让她也能分享我家居的幸福。家,实在太像一只朴实无华而又饱含着甜汁的杧果呢!

我在等,我想不久她的回信就会来的,她必会告诉我,她家中许多平凡而又动人的故事。我真的这样相信:每个人,当他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一定会为甜蜜和幸福所包围的。

注释

[1]那是我自己的句子,不算诗,因为平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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