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春正是细雨朦胧,窗下一株碧桃却开得极好,花朵幽幽吐露着芳香,颜色远比窗前女主人的裙摆鲜艳美丽。
方氏看不到眼前的美景,她望着檐角外被切割的灰霾天际,怔怔的出神。
再有两日,她便永远都没有机会回到这里。
遥想当年,平城方家嫡次女方莹十里红妆,极尽风光的嫁入平城余家,成为余家嫡长子的新妇。两人郎才女貌,方家与余家又是多年世交,这桩婚事端的是天作之合。
余老爷当时还是个少年郎,方氏一颗芳心系于他身,也曾山盟海誓,韶华白首永相伴。次年,方氏便诞下嫡长子,正式入了族中成为宗妇,公婆慈祥,丈夫也是知冷暖的,她可谓一路和顺。
时人都说,好一场令人羡慕的金玉良缘。
闺阁里的少女们更是暗暗将方氏作为超越的对象,一心只希望自己也能像这方氏一般,觅得一桩好姻缘。
但是十年过去,方氏因忙于操持中馈孝顺公婆养育子女,韶华逝去,不复十年前的美貌。当年的良人也不再,竟是觉得这正妻碍了自己的眼,要以无须有的罪名将她休弃出门。
再怎么看不顺眼,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将自己的发妻休弃,余老爷不惜诬陷方氏,自然是有原因的。
两年前,同是平城显赫家族的林家将不受宠的庶女林淼抬入余家,成了余大老爷的爱妾。一时之间,府里新进的下人竟是只知道林姨娘,而不知家中辛苦操持庶务的主母方氏,可见这林姨娘如何得宠。
方氏所受的委屈却远远不止于此。
在林氏抬进来半年后,她这个主母也不知不觉的被架空了权利,更是屡屡在一些要紧的事情上犯错。
更糟糕的却是方氏的娘家哥哥,因与人做了生意被骗,方家的家底几乎掏空。林、余两家不仅没有雪中送炭,还落井下石争抢方家的营生,这自是不提。
正因此,方氏听到公婆失望的叹息,不再是长辈眼中的好儿媳,也看遍了妯娌们幸灾乐祸的白眼,受足了她们的冷言冷语。
昔日疼她宠她的丈夫余大老爷却对此不闻不问,他时常呆在林姨娘的院子里,几乎不曾踏入方氏房中一步。久而久之,下人们看到方氏既没有权也没有宠,胆子渐大,平日里居然以此说笑。
一年前,方氏被林姨娘算计着犯了大错,掌家权利被彻底剥夺。从此,她只能窝在狭小偏僻的院子里,连吃食都成了问题,更别说奢求其它事物。
几天前,她的丫鬟更是在花园中听到嘴碎的婆子丫头们议论,说余家的大儿媳方氏即将被休弃,因为余大老爷要腾出位置迎娶林姨娘的同胞妹妹。
回忆完短暂一生,方氏垂了眼,她回身看了看冷清简陋的居室,心中更是凄凉。
与其被人休弃赶出门污了方家名节,倒不如投缳自尽,也是全了方家一个名声。
至于两个子女,九岁的长子早慧聪颖,已被老太爷带着亲自教导,品性颇佳,断不会长歪了去。幼女年方七岁,念在她为余家生了嫡长子的份上,余家多多少少都会护着点……就算没了她这个娘亲,他们也能过得很好。
方氏想完身后事,心中万念俱灭,眼里空洞洞的了无生气。她以三尺白绫悬梁,踩在凳子上,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
但是还未完全套进去,方氏忽然感到脑门一阵剧烈的痛意袭来,眼前不由得一黑。她直接从圆凳上摔了下来,一头撞在家具坚硬的棱角上,还把茶壶给碰掉了。
“砰——”的一声巨响,茶壶摔得粉碎。
方氏亦晕死过去。
丫鬟青杏听得屋内动静,再想到透露给方氏的传闻,心中顿时慌了。
她急急忙忙的推门跑进屋里,正好看到方氏躺在地上,额头还在汩汩流血。再一看,梁上三尺白绫,地上躺着的圆凳,无一不叙说着方氏刚才正做何种行为。
“啊!快来人!大太太快要死啦!”青杏吓得不轻,她慌不择路的跑了出去,抛下还受着伤不曾止血的方氏,转眼没了踪影。
地上晕死的方氏却睁了双眼,眸中没有懦弱和死意,只有看不到底的深幽之色,她抬手往额头上一抹,伤口顿时止血。
这时候的方氏,内里的灵魂已经不是无主见的方莹,而是另一个灵魂——姜凛。
姜凛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装,看到梁上三尺白绫,抬手便拉了一下,竟是将绑得结实的白绫一把扯断。随手将白绫丢了,她环顾四周,开始收拾方氏留下的残局。
……
待到一大群丫鬟婆子们闹闹腾腾的闯进来,不仅没有见到“据说已经死去”的方氏,更是连摔碎的茶壶与白绫都不得见,只见到方氏坐在小几旁喝茶,顿时愕然无声。
换了芯的姜凛淡淡看了众人一眼,望向带头的婆子:“梁婆子,以余家家法论之,私闯主人房,该当何罪?”
“自是乱棍打出去!”梁婆子回答得极顺溜,话一出口却愣住。这方氏,何时有如此气势?余家最威严的老太爷也不过如此!
人群中却是有些人狗眼看人低的,仗着方氏在余家没有地位,胆子越发大了,高声质问道:“大太太,您家丫鬟青杏姑娘可是说您要投缳自尽,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梁婆子的心脏狠狠一跳,却也被这句话提了醒,不由收起自己的顺从,暗骂了一声邪气。冷眼看着姜凛,她沉声说道:“大太太莫要使人戏耍我等,青杏服侍着您,不同我等都有各自的活计,可是时刻都闲不下来。”
言语间竟是比方氏这余家长媳气势更盛,更有底气和话语权。或者更准确一点,是方氏在余家过得太过卑微,连有点脸面的家仆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姜凛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烧得极清透的茶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众人,说出的话却令众人心头一紧:“我倒不知道,你们何时有的这么大胆子,敢闯进我的房中质问我!”
她抬起头,一个接一个的看过众人的脸,露出没有一丝烟火气的笑:“我乃余家宗妇,大房长媳,代表的便是余家的脸面。尔等身为余家仆,屡屡以下翻上,可是好好的把余家脸面丢在地上用脚踩。”
这句话一旦传出去,闯入这里的人都要受罚,说不好真会被乱棍打出去,谁不知道余家老太爷最重的就是名声。
姜凛这么一说,众人脸色顿变。
即便是梁婆子,也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满目惊骇的看着姜凛,仿佛想不到姜凛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凛微微一笑,仿佛春风拂面:“话虽如此,但我不是那等小气之人,你们闭紧嘴巴,不将此事透露出去,我便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方氏面临的形势太过糟糕,嘴炮再厉害也不顶事,她要做的,是把管家的权利拿回来,再一个个的清算!
梁婆子又惊又惧,惊的是姜凛的气势,惧的却是姜凛手中被捏碎成粉末的骨瓷茶杯。
她飞快的梭了姜凛的额头和脖子一眼,没有找到伤痕和勒痕,正想看仔细些,却被姜凛似笑非笑的看过来,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几乎压抑不住要夺路而逃。
这方氏…莫不是被妖孽上了身?将茶杯捏碎成粉末,就连力气最大的大汉都没有这等能耐!
想起坊间流传的山精鬼魅的故事,梁婆子生生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姜凛拍掉手上的粉末,看向瞠目结舌,眼睛里写满恐惧的众下人,眉毛挑了挑:“莫非你们还想着要在我这里喝杯茶?”
哗啦,众人飞快退走,还非常体贴的关上门。
姜凛听着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也听到他们出了院子后的窃窃私语,微微而笑。室内光线不算好,明明暗暗,一眼瞧去,这妇人仿佛黑暗中的鬼魅,可怕且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