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思考更多,李长缨闪身上了车,窗外枪声不歇,他却只能被动地节省弹药。
“之后再跟你解释。”徐丽雯打满了方向,车如离弦之箭驶入夜色之中。
梁喻楠的人马穷追不舍,李曼兮等待的接应码头一定也设有人手,他们眼下才是真的走投无路。
“雯雯。”李长缨将最后几颗子弹放好,推上了膛,“别连累徐家,我去拖住他们!”
他说着,居然企图跳车,幸而徐丽雯猛地急转弯直要他狠狠撞在车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现在这般田地,我还怕连累徐家吗?我们被出卖了,你以为是谁做的?!”
面对徐丽雯的质问,他唯有缄默不答。
诚然,若搁从前,此时他势必要应上一句“他是你父亲”,似乎不论徐茂行其人做了何种伤天害理之事,单凭“父亲”二字,即可烟消云散。但这一回行不通了。
徐茂行辜负了他们的使命,背弃了共同的理想信念,背叛了,他们深爱的这片土地。
“长缨,父债子偿,一点儿都不错。”
“雯雯?”
“替我活下去!”
徐立霄醒来的时候,是在徐氏企业的一处仓库。
凌晨五点钟,天际已泛亮。他刹那之间惊醒,发疯一般冲出仓库。门口停着一辆车,是他的车。
记忆截止在徐丽雯送来的那一碗甜汤,原本是为他饯行,谁知……
慌忙拉开车门,驾驶室内安然躺着一封信,叠得工工整整。他不想读,没时间读!可那信封之上赫然写着并非“立霄亲启”,而是“蝉蜕”。
徐茂行曾为他们姐弟二人排过代号,但总也用不着,慢慢就忘却了。蝉蜕,是他的代号。倘使是不急的事,徐丽雯不会刻意重新启用它的。
颤抖着手指拆开信封,展开那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白纸。是徐丽雯的字迹,他绝不会认错。
『立霄吾弟,
见字如晤。
尔见信之时,姊命丧之日。虽心有憾事,人生未半,然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任务失利,非我辈之过。若非曼兮有诈,则父有意为之,意在除长缨与你而后快。
沪上徐氏,几代忠良,名声在外,不可轻辱。速至陆家码头接应曼兮、长缨,寻父查明真相。倘老来糊涂,通敌叛国,暗杀之,莫要声张。如不然,不日携父母逃离上海。徐家经此一劫,自身难保,切记保全自己与徐氏老方,旁人可留亦可杀,见机行事。
姊姊黄泉路遥,自此不知人间事,徐氏一族之未来,尽凭小弟一人做主。
遥不念。
姊留』
“黄泉路遥,自此不知人间事……”
徐立霄一时心痛难耐,不得已扶住了车门才没让自己跌坐在地。他张张口却如鲠在喉,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明明那一碗甜汤毫无异常,明明她来时言笑晏晏,似乎较平日里更和婉平静些,明明仿佛前一秒他们还能望着彼此眼眸诉尽衷肠,如何一张白纸黑字,就此阴阳两隔……
他多希望这是旁人假意安排,甚至是梁喻楠的阴谋诡计,为的是诱他去陆家码头送死!可不能。他无法在这个时候欺骗自己。
事实上他远不如徐丽雯大义凛然。在他心里,宁可全世界去陪葬,也势必要保护徐丽雯平安无事——这曾是他最大的梦想。只不过后来,他愿意将徐丽雯的理想背在肩上,拥抱她的大爱。自然妥协的条件,是他一直以来相信徐丽雯许下的海晏河清的未来,一个幸福、完整的徐家。
现下人没了。
家也没了。
“为什么,为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重复着,崩溃着,瞪大了双眼,偏偏没有一颗泪水落下来!
他攀上驾驶室的座椅,手中还死死攥着那页信纸。徐丽雯要他即刻出发去陆家码头接应李长缨与李曼兮,可他要怎么办得到,得知了自己挚爱之人的死讯,还要去管旁人的死活?!
可怜徐丽雯,安排后事都字字句句理智且坚定,指明了李曼兮和徐茂行,却也撇清了李长缨的嫌疑。
李长缨,又是李长缨!
三年前是他,三年后仍是他!生是他,死还是他!
三年,徐立霄强迫着自己不去恨他,事到如今,就再也做不到了。恨,恨不得杀了他。
可纵然再恨,也必须依照那封信上所说的,到陆家码头去接应李长缨和李曼兮。
天擦亮了。
等候在码头之上的一众人手已然疲惫不堪,倚靠着货箱昏昏欲睡。徐立霄的车还没驶入那一条街,且先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车拦住了去路。一个急刹站定原处,他原本连枪都拔了出来对准了驾驶室,然而当借着些许光亮看清那车里的人时,他便刹那之间脱了力,任凭整个人颓然跌撞在车门之上。
“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她。”李长缨推开门下了车,却远远瞧着他,没上前来。
徐立霄冷笑一声。事到如今,这位李医生怕是又要效仿三年前的所作所为,一句道歉了事。
“阿雯要我带你离开上海,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徐立霄一怔,终究抬了抬眼皮,道:
“我的决定。我的决定从来都是听阿姐的,这你清楚。”
“立霄,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要振作起来。”李曼兮语重心长,却激得徐立霄登时怒火中烧,颤抖着手臂支撑在车上,艰难地站起身来:
“怎么,我阿姐的命都没了,还不准我难过吗?!她不是你的至亲至爱,你的风凉话当然说得出口!”
“阿霄!”李长缨喝了他一声,“你说得不错,阿雯是你我的至亲至爱,她的仇,只能你我来报。我陪你回徐家。”
“徐家……”徐立霄摇摇头,眼中依稀泪光隐隐,“那就是座牢,杀人的牢!我口口声声喊他作‘父亲’,谁能想到,竟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仇人?”
“是。”李长缨这才上前,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我应该提早发现的。”
“不,不是你。”徐立霄别过头,“他曾经那么大言不惭,他骗了天下人!我应当杀了他。”他说着,将那一纸告别信递到对方手中:
“但是徐家名声在外,不得轻辱。”
李长缨结果那封信紧紧握在手中:
“我不会冤枉他。倘使非他所为,我定然保他安然离开;倘使是他,我绝不放过。”
日出海上,其道大光。
上海徐公馆一夜燃起熊熊大火,扑灭之后,在残骸之中仅发现一具烧焦的老年男性尸体。与此同时,徐家大小姐徐丽雯,二少爷徐立霄同徐氏清心明目丸配方一并消失,不知所踪。偌大个家族顷刻没落,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前一日陆方两家结为姻亲,诸多名流之中唯有徐家到场祝贺;次日徐家惨遭灭门之灾,怕是也与这场婚礼有关。陆方联姻的最大敌人,正是梁家。那么梁喻楠狗急跳墙,先拿徐家开刀,倒也并非毫无可能。
而这遭受了诸多猜忌的梁喻楠此时全不知情,他昨夜自佟乐夜总会回来,喝得人事不省,乃是一位朋友将他送了回来,孰料一觉醒来,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从陆家码头离港的货船头一次没有装箱后二次检查。陆襄亭站在码头上之上迎着冰凉的北风,久久不愿离去。
昨夜之事,他在现场。
徐丽雯来参加婚礼时送的礼金中夹着一张纸,言说要他陆家派人接应李曼兮与李长缨,继而在路上堵截徐立霄。他不放心,故而亲自走了这一趟,乃至后来同去徐公馆,他沉默,沉默而诧异地目睹了一切。
届时徐家的大门,未曾上锁。
他便守在门口,准备随时支援李长缨和徐立霄。
那二人走入客厅,徐茂行似乎早已料想到这个结局,西装革履、打扮利落,正坐在沙发上望着一张照片出神。他的身边,是死去多时的,他的发妻。那张照片,则是一张四口在过年时拍的全家福,照片是新的,人却不在了。
“徐先生。”是李长缨先开了口,因为徐立霄实在不知应当如何称呼面前的这个人。
徐茂行推了推老花镜,淡然道:
“我理应猜到的。”他说着,转向了一旁的徐立霄,“从小到大,你姐姐一贯是挡在你前面,这一回也不例外。这是她的命。”
徐立霄终于红了眼眶,歇斯底里地低吼着:
“可阿姐她一定想不到,她会被您亲手害死!”
“是啊。”徐茂行放下照片,两手整理了一番领带,“这也是我的命。我自作自受,害死了我的女儿。”
“您不后悔吗?”李长缨忍不住发问。他的确错愕,一个承受着丧女之痛的父亲,此刻居然能够表现得如此镇定。就宛如,徐丽雯仍可以活生生地坐在他们面前一般。
“后悔,当然后悔。”徐茂行苦笑着将头埋进手掌,“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别的路啊长缨!这几年我在上海走得有多难呐,你们不是看不见!”
“难,就能和汉奸同流合污吗?”徐立霄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人衣领,一字一顿道,“你明知道,她最在乎什么!”
徐茂行并未反抗,他像是已然疯了,无知无觉,一动不动,只是唇齿张合,拼了命的喊着:
“她在乎,我就不在乎吗?我多想和你们年轻人一样,热血、冲动,没有后顾之忧……可立霄啊,我手里有祖宗的基业啊!我不能毁了祖宗的产业啊!”
“三年前,玉城哥的死,也是你策划的?”李长缨如是问道。
徐茂行目光闪躲默了良久,方才低声哀求道:
“孩子们,孩子们!请你们看在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别把这件事告诉上峰。哪怕……哪怕为了雯雯,你们保全我徐家的名誉,我求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