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琳,就算你不介意,难道你就能够保证,陆襄亭他愿意接受你吗?”
孟璐如是道。她自信满满,好大的口气,丝毫不迟疑。方又琳认真望了她片刻,道:
“是我与陆云旗成婚,关他陆襄亭何事?他要阻拦,也未必能拗得过陆疯子。”
“琳琳,你当真不愿走旁的路了吗?那陆云旗再好,终归是一介莽夫!你自幼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岂能同莽夫同流合污?”
“那梁喻楠却是读书人,可算得是良人了?”
孟璐还想要继续劝解,不料被女儿一句话便噎得哑口无言。
诚然,一个人的学识如何并不能决定他的善恶。虽自古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好说法,真见着了梁喻楠那般的读书人,也须得另当别论了。
她悻悻捧起那只奶油小方,提起小匙舀了一些送入口中。那味道一点儿未曾改变,甜得发腻,微微泛苦。
她的女儿自来不乖巧。
方家二小姐,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的温驯和婉。她的心中住着一只桀骜不驯的野兽,从来不听命于任何人。
上海的秋天很短。
淅淅沥沥的冷雨尽了,就又该是冬天了。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冬天不常下雪,也不会冰天雪地冻得人难捱。这里,这座城,一贯是温柔亲切的,深爱着生长在这里的人们。
这是多年以后,李长缨再一次来到了徐公馆的门前。
徐丽雯挽着他的手,郑重如典礼一般。他依稀是当年的那一身西装,款式旧了,却十分干净整洁。而后者,则择了一件最为新潮的洋装,改头换面,誓要告别过去的一切一般。
这一回并非徐茂行的邀约,是徐丽雯执意为之。
她愿意相信,既然李长缨胆敢在方又琳面前摊牌,就没有再想要过遮遮掩掩的生活了。
她等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或许她也能有一个奢望——如方又琳和陆云旗,向全世界大声宣告彼此相爱,许下生死不离的诺言。
李长缨正打算进门,却又被徐丽雯一把拉住:
“长缨,一会儿见了我父亲,你该不会想只谈公事罢?”
“我说过,现在不是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徐丽雯欺身挡住了他的去路,急道,“你我的命还能有多长?你能保证活到那一天,我呢?玉城哥的死,还不足以让你看清楚吗?”
“阿雯!”李长缨微愠,“正因为兄长遭遇不测,我才不能向你承诺更多。那日在方又琳面前逢场作戏,你不必当真。”
他言罢,竟绕开面前一人,兀自先进了徐家的大门,任凭对方怔在原处,久久不语。
徐丽雯瞪大了双眼,她望着满处的秋风,一地的残叶,蓦然生出一股凄凉感。自认不是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了,至少不会如同方又琳遇事仅晓得哭哭啼啼。但若说毫不在意,未免牵强。
谁又没有一个同相爱之人相知相守、共度余生的梦呢?
然而,他们的梦不是这副模样的。
他们的梦,共同的梦,是河清海晏,江山壮阔。
徐茂行与徐立霄早早侯在了客厅。他们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李长缨的造访,茶几之上沏泡好了三盏茶。
“伯父。”
李长缨朝着徐茂行微微颔首致意,便颇为不见外地落了座。徐立霄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一点儿都不隐藏自己的情绪。
倒是徐茂行,非得刻意等着徐丽雯也进了门,方才不紧不慢道:
“长缨啊,你这次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都没来得及为你摆酒接风洗尘。”
李长缨忖度了片刻,答道:
“小侄回来得匆忙,又有要务在身,为防万一,便只好不与旁人说道。”
“那的确是足够谨慎了。”徐茂行颇为赞赏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知道今天你来找我的目的。都是老朋友了,有话,不妨直说。”
“那阿姐不妨回避罢。”不待李长缨开口,徐立霄便抢了先,一边暗暗扫了扫徐丽雯的表情,一边不以为意道。
他当然也猜得到李长缨所为何事,这件事,最好是不要让徐丽雯知情。
“是啊伯父,阿雯她……”
“我看不必了。”李长缨有意附和,不料徐茂行居然不为所动,甚至阖上双眼佯作一副闭目养神、悠然自得的模样,道:
“她迟早要了解的。我们几个,谁都跑不掉。”
李长缨无奈,徐立霄更是不敢多言语,捧起茶杯来保持缄默了。
“梁喻楠同方又琳的订婚典礼上陆云旗大闹一场,加之先前梁喻楠手下的人重伤了陆云旗,以陆襄亭的脾气,绝无可能忍气吞声。眼下陆家与梁家正是水火不容,陆襄亭一门心思在梁家的表面生意上座文章,恰是梁喻楠出货办事的好时机。唯恐梁家最近,会有大动作。”
徐立霄若有所思道:
“这不难,我带人去查就是了。”
“你查不出来。”徐茂行哂笑道,“那陆襄亭都刺探不到的消息,凭什么就给你听着了?现下的梁喻楠,尚且不曾真的得意忘形。”
徐立霄又道:
“这也不难,生意上我让他几分,吃些亏就是了。他不是一向自命不凡吗,我就承认他这个天才。”
徐丽雯摇了摇头,问道:
“爸爸的意思是,要先纵容他做几单大生意,待他尝到了甜头,我们再一网打尽?”
徐茂行转而看向李长缨,笑意未改:
“他梁家的生意,哪怕做成了一单都是要命的,你们还敢放他做下去?”
李长缨听得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两手搁在膝头,死死攥着拳。
“伯父。”他道,“现在不是时候。”
“梁喻楠活得越久,上海的形势就越复杂。难道非要等到他残害到我们的手足至亲,才肯不袖手旁观吗?”徐茂行的语气十分平和,可他说出来的话,字字锥心,无一不狠狠砸在了李长缨的心头。
在场四个人,他们何尝不想早一日结束这一切,还这片美丽的徒弟一片安宁祥和?他们何尝不想将侵略者的铁蹄尽快驱除?只是,谈何容易……
流血牺牲,在所难免。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惧怕牺牲,可又有哪一个,能将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儿也甘之如饴呢。
良久,李长缨紧握的双拳终于缓缓放开:
“伯父,我会认真考虑的。”
“记住,长缨。”徐茂行将茶盏朝他跟前推近了些许,“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记住玉城的牺牲是为了什么。这条路不好走,但必须要有人来开。”
“爸爸,不必是长缨,我也可以!”徐丽雯起身绕到徐茂行面前央求道。后者抬眼看了看她,复看了看一旁沉默的徐立霄,叹道:
“长缨,你也看见了,我的女儿有多么在意你。”
“是。”李长缨不可置否。
“好。”徐茂行起身执起女儿的手,搭在了李长缨的肩头,“事成之后,我要你立刻与阿雯成婚。”
一场秋雨一场寒。
数不清这是上海入秋以来的第几场大雨了。寒冷渗入了骨缝中,大抵就是入冬了。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太早了些,以至于北方的人来旅行,都觉得凄寒非常。
方一林难得没有留在公司加班,而是独自驱车去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酒馆。他好像是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人赴约。
点上一杯不含酒精的气泡水,继而整理好衬衫的衣领,领带的结——那一定是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不多时,一个打扮时髦的名媛淑女进了门,主动坐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看也不看。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其中不乏美人,不乏对他方大少爷感兴趣的美人,他都一并置之不理。直至一名穿着浅色衬衫、浅色长裤,却踩着一双高高马靴的女子出现,他的眸中才终于翻起涟漪。
那女子生得委实称不上美艳,倒是透着十分的精明与干练。她看起来仿佛较方一林还年长几岁,但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优雅,亦能如少女般教人沉醉其中,欲罢不能。只可惜她这样的女人,生来就让不轨之徒不敢近身,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没有人愿意承担惹恼她的后果。
方一林主动起身相迎,牵过来人的手,绅士地邀请她落座,忍不住惊喜道: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那女子打量他半晌,也出于礼貌跟着笑笑,道:
“是吗,你倒是变了不少。我都快要认不出了。”
“是吗?”方一林认真地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尴尬道,“是,岁月不饶人。”
分明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眼下浑不如个小孩子机灵,全拿客套话当真话来听。又或许他在这个人面前从来都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能够肆无忌惮地,不去伪装,不去虚张声势。
那女子似乎也看穿了这一点,局促地端起玻璃杯来灌下一口冷水,道:
“我听说先前梁喻楠对琳琳图谋不轨,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