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风月寒,黄叶迟入秋。
梁喻楠的耐心,终于一天一点被消磨殆尽了。他没有提前通知孟璐,甚至连置办彩礼都不曾烦劳别人,皆是自己亲力亲为。他驱车来至方家,丝毫不客气地将车堵在门口,兀自去敲了门。
不出所料,前来迎接的正是柳琴。开门见是这不速之客,当即沉了脸,不悦道:
“梁先生没有提前打招呼,现下老爷夫人不便会客,还请改日有约再来罢。”
“不必了。”梁喻楠说着便要硬闯,“女儿的婚姻大事一刻耽误不得,他们会想见我的。”
柳琴被他粗鲁地撞开,到底还是没能拦得住。
孟璐本来是礼貌地站起身来,一见是他,便惊呼一声转身投入了方珏的怀抱,她如一只胆小的猫咪瑟缩在主人臂弯之中,可怜兮兮地需求保护。梁喻楠睨了她一眼,一言未发在沙发上落了座。
方珏安抚似的牵过妻子的手,也踱回原处坐定:
“梁兄,别来无恙。”
“看来你没告诉他。”梁喻楠的目光不曾自孟璐身上移开哪怕一秒钟,甚至,他的瞳仁里面还存有无法隐藏的欲望、痴迷、爱慕。他戒了十余年的一份情,始终炽热且剧烈地在燃烧,令他的理智、道德,一并化为灰烬。
孟璐缄默不语,方珏也察觉出几分异样来,主动接过了话茬,道:
“不知梁兄所指,是何事?”
梁喻楠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这才移开了视线望向二楼,道:
“方兄,不是我不请自来,而是早在一个多月以前我就与尊夫人说好了,要娶令嫒为妻。只是不知因为何事你方家迟迟不和我联络,梁某这才斗胆上门造访,亲自来谈这门婚事。”
方珏闻言一怔,随意搭在沙发上的手狠狠握作了拳,而适才抓紧了孟璐的那只手,却悄然松开了。他几乎愤怒到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偏偏面对梁喻楠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半个字也骂不出来。道是怒不可遏,倒不如说是难以置信。
“先生!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我从未……”
“方夫人,梁某劝你还是仔细回忆清楚。若是你失信在先,梁某不惧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梁先生!”方珏忍无可忍,强压着怒火一字一顿道:
“我敬你当初在我落魄时伸出援手,是我方家的恩人,不与你多计较。现在你走出这个门,我权当这番混账话你从未讲过,今后梁方两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最好。如若不然,休怪我方珏翻脸不认人,不念你的恩德!”
“哦?”梁喻楠嗤笑一声动也不动,反而颇为惬意地翘起了二郎腿,不以为然继续道:
“方兄言重了。尊夫人金口玉言许下的承诺,岂能如此轻易就不作数了?”
“梁先生怕是记错了!内子自来不信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旧规矩,即便是有意安排,至少要提前支会我,或与小女商议才是。”方珏寸步不让,究竟还是激怒了梁喻楠。后者如同一只咆哮的狮子,陡然起身抄起茶几之上的一只茶盏摔碎在地,瞪圆了眼睛咆哮道:
“方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方家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让你身败名裂于我而言,一样易如反掌!”
方珏却笑了,丝毫不畏抬起头逼视着对方眼眸:
“我土埋半截的人了,身败名裂又能如何?我女儿一辈子还长,她的婚姻大事,才是一等一的要紧。奉劝你适可而止,不然新仇旧恨一起算,你梁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眼瞧着这二人剑拔弩张,孟璐终究还是阖眼长叹一声,轻声道:
“是我……是我答应了,将琳琳许给梁家。”
“什么?!”方珏错愕地看向她,他怎么能相信,竟当真是他深爱了多年的糟糠之妻,亲手将女儿推向了万劫不复。
梁喻楠是什么人,整个上海滩的人都心知肚明!家大业大如何,人多势众又如何?不过就是一条走狗,靠着摇尾乞怜度日罢了。
孟璐未理他,只低着眼睛犹自说了下去:
“但是我有条件。娶我女儿可以,非明媒正娶不可,非忠贞专一不可;若是日后你厌倦了她,或是她执意离婚,请放她自由。倘使梁先生你能答应,七日之后,我孟璐送亲至梁家,绝不食言!”
“孟璐你!”方珏气结,直恨不能扬手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然而他的手才举起来,复又堪堪放下,“你真是疯了!”
这是相识三十余年来,丈夫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姓。听起来真刺耳,像极了一双陌路人,冷漠又淡泊。
可她依然能够保持着冷静,即便满面泪痕,即便如鲠在喉,依然两手交叠搭在膝头,定定道:
“我是疯了,但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不后悔。”
不论是届时为了方珏的事业献身梁喻楠,抑或是今时今日将方又琳的未来也当做了赌注。为了方珏,为了这段婚姻,为了这个家,为了她所爱的、所依赖的、所执着的,牺牲谁都可以,不外乎,她的女儿。
梁喻楠离开之后,梁方两家订下婚约的消息迅速在上海传开。各大报刊争先恐后地发布报道,将这一段忘年恋描写得动人至极,大言不惭是方又琳先心生仰慕,梁喻楠则是被她细腻的心思和固执的追求打动!
每一字、每一句,连印刷的油墨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些传闻无孔不入,一张张如刀般锋利的报纸爬上了方一林的办公桌,方又琳的梳妆台,以及,陆云旗的床头。
订婚典礼定在七天之后,盛况空前。梁家花了大价钱,向各界名流派发了请柬,陆家叔侄除外。可怜方一林虽将小妹救出了那间死气沉沉的房子,却没能彻底拯救她的命运。末了是方又琳独自走出了那间出租屋,走回了家,站在方珏和孟璐面前。
她清楚,如果自己不出现在订婚的现场,梁喻楠一定会做出比光天化日抢人更丧心病狂的事情来!那时候他能够命令手下的人对陆云旗痛下杀手,难保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威胁到方珏和孟璐的安全。尽管她深切地恨着这个家,之于父母亲,亦始终无法做到决绝无情。
一个半月。
阔别四十五日之久,她看得见方珏脸上又添了几道皱纹,鬓边多生了几缕白发;孟璐曾引以为傲的一头柔顺长发枯黄打结,昔日明亮清澈的一双眸子黯然失色——他们一样不好过。
可她说不出任何关怀安慰的话语。她都不知该如何宽慰自己,还怎么能去劝解旁人?
唯一能做的,只是如他们所愿,乖乖步上楼梯,回到那间宽敞冰凉、充斥着劣质香水味的小屋。她的漂亮衣服都还在,高档化妆品一样不差,一行新颖的发卡整整齐齐排列开来,纤尘不染。那些,都曾是她的挚爱,而今看来,只觉得异常讽刺。
她说不好眼下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思:痛苦、悲哀、绝望,或是其他什么。她甚至感到十分的平静,像是自幼就了解被宰割命运的羔羊,数着分秒等待死期。
但她永远不会看到,此时尚且被医生勒令卧床休息的陆云旗如何的百感交集,在拿到报纸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策划着偷偷跑出医院的方式。方家人无情无义,他却千般万般的舍不得!方又琳喜欢谁都好,他心甘情愿当作陪衬;可梁喻楠分明是个下流无耻的禽兽,方又琳是被逼无奈,他就不能视而不见!
陆襄亭有大把的时间守在门外,程青带着一众人手把守着窗户,几乎称得上是铜墙铁壁,他绝无可能逃得出去。既然事已至此,那不妨与陆襄亭谈一谈。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他从来都明白,此番若是能借助陆家的势力抗衡梁喻楠,或许能为方又琳争取一些时间。只要婚期延后,一切都还来得及从长计议。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要救她脱离苦海!
“小混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陆襄亭将他压在枕头下面的那叠报纸翻了出来,顺手丢进了纸篓。“这门婚事是方家和梁家订下的,方二丫头性子倔,她若不愿断然不会回去的。照现在这情况看来,是她自愿的。”
“我不信!”陆云旗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对方生生推了回去。他重伤未愈,加之一直不得正经吃东西,整个人消瘦了不少,自然没有多少气力同陆襄亭作对,唯有狼狈地任人摆布。
“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海滩的人都信了,这就是事实。你想帮她,不能意气用事。”陆襄亭言及此处顿了顿,郑重道:
“与其带她逃,不如抢她走。二叔看得出来,你待她不薄,几次三番为她赔上性命,纵使是铁石心肠也该化开了。假使她答应你,梁喻楠若再为难,二叔不怕抵上陆家与之拼个你死我活!假使她不愿,阿旗,你也该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