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老树生得冠大干粗,几道枝桠探出院墙去,荫庇了半边巷子。万树曾揶揄说幸好这不是一棵杏树,到了夏天也不会长出红色的花,否则便不是棵惠及邻里的好树,而是要遭人诟病的出墙红杏了。万梅却不以为然,树从来都是好树,做错事的是人,却偏要冤着树打比方罢了。
陆云旗对这里甚为熟悉,就连这棵树春天的树叶长成什么样子、夏天的花有几片花瓣、秋天的果是甜是酸都一清二楚。这儿原本就是陆襄亭的一处旧宅,早先收养的是过世水手的孩子,后来渐渐也能容纳一些孤苦伶仃的流浪儿——就连他这叱咤风云的陆疯子,年少时也曾在此处住过一段日子。届时万树已经是十来岁的青年,在这里身兼数职,当老师又当厨子,哪个做错了事,就得挨上这“万先生”的一顿毒打。挨打最多的,既是这顽劣不堪且不爱读书的陆云旗了。机灵的孩子一个礼拜能认得几十个字,最不济的也能识十个字,外加几道简单的算数题;偏偏他陆少爷整日除了逃课打架就是上房揭瓦,到了秋天老树结了果,便要似个泼猴一般爬上树去摇果子。一地的甜果摔得稀巴烂,溢出满园的果香味儿。万树手提着鸡毛掸子、追着他上蹿下跳地打,其他的孩子趁机弯下腰去挑选未摔破的果子,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一擦,偷偷送入口中吃了。
那是多美的年华,没有枪炮轰鸣,亦不必刀尖饮血。陆疯子不过是个调皮的毛头小子,不是恶贯满盈,未曾声名狼藉。
陆襄亭救了他的命,养活他这么多年,把他活生生养成了一把精准的枪,一口锋利的刀,用以震慑整个上海。可刀枪摆在了明面儿上,就防不胜防有人来夺、来抢、来同归于尽。他的八面威风是陆襄亭给的,一身的伤疤、出生入死的危险,同样拜陆襄亭所赐。
所以离开这里之后,他常常会思念,思念万树喋喋不休的教导,思念万梅拉着他的手,听他讲述外面的故事,思念孩子们追在他身后一起恶作剧,思念院子里的树,思念秋天一地的甜果……
于是他每个礼拜都要瞒着陆襄亭来一次,带一些甜食水果,或者书店新上的书籍——即便他从来也看不懂。久而久之,现在住在这里的孩子们也与这位凶神恶煞的大哥哥相熟了,会毫无顾忌地爬上他肩头,拎着他的两只耳朵,催他满院子的跑;也会搬着小凳子围坐一圈,听他磕磕绊绊念错书上的字,再哄堂大笑嘲弄他的无知……孩子们很喜欢他,他也喜欢这种没有杀戮的平淡生活。
当然,这是以前。
在他同方又琳相识之后,向往的平淡就不止在这间院子,而是在方又琳的眼睛里。那是他,想要的一个未来。
这一日李长缨联系过他,言说会带着方又琳来这里。他也疑惑,这位先前素昧平生的李医生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甚至知道他和这里的关系。但那一通电话挂断得匆忙,来不及多问。
诚然,他想见方又琳一面想到发疯。纵然是远远望着都好,不必让她知情。
故而他央求着程青带他偷跑出医院,拄着一根木制的拐杖跑了老远。可也只敢站在院墙外头,像小时候一样抽出活动的一块砖,透过小小的缝隙望过去。屋门开着,方又琳在向孩子们派发糖果,笑得眉眼弯弯。她的长发随意披散着,从肩头滑落几缕发丝,衬了满眼的温柔。他几乎醉死在了她的眼尾发梢,一时出了神,全然没能注意到小跑着凑上来的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一下子认出他来,惊喜道:
“阿旗哥哥!你怎么来了!”
他行动不便,尚且来不及捂住这坏小子的嘴,院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方又琳顾不得整理好旗袍和外套,任凭秋风吹乱了头发。她一眼看清来人,却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口鼻,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一个月,短短一个月,小疯子是怎么了?他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有改变,甚至还穿着那件旧褂子;可是他的人看起来无比狼狈,满面倦容,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眸子也掺的尽是苦涩。
她不由得颔首呜咽起来,蹙着眉啜泣不止。陆云旗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失声痛哭吓坏了,也不等程青来搀扶着,兀自艰难走上前去替她揩去两颊泪痕,急道:
“我没想到会惹你哭的。你要是不想见我,我这就走!”
“阿旗——!”方又琳不容分说扑入他怀中,直撞得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即便肋下伤处被震得生疼,站都站不稳,他也能够甘之如饴,顺势将人拥紧,鼻尖埋进她纠缠的发丝,吸了满口花香。
“不哭了。”他轻声说着,就在她耳边缓缓呵着气,“我在这儿呢。”
方又琳强忍着哽咽扬起头来,腮边依稀几颗楚楚可怜的泪珠儿。她这一瞥刺得对方动也不敢动,一颗心全化在了她眼中的泪光里。待她稍稍平复了情绪,才小心翼翼道:
“对不起小疯子。这一个月我经历了很多事,我本来不该忘了你的……”
“我知道。”陆云旗笑笑,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我全都明白。”
“那……你都不怪我?”方又琳怯怯问道。
陆云旗起先一怔,继而笑着摇了摇头。
方又琳牵过衣袖擦擦眼泪,又问道:
“你也不怨我?”
陆云旗见她不罢休,有意地仔细忖度了片刻,还是摇摇头。
方又琳这才破涕为笑,两手勾在他脖颈上,侧脸贴上他胸膛,嗔道:
“这样还不怪、不怨,你可不是小疯子,是小傻子才对。”
陆云旗脸一红,两只手无所适从,不知该放在何处,支支吾吾道:
“那……你说是什么都好。”
“少爷!少爷!”程青不知情,从远处一道高声喊着跑来,李长缨眼疾手快抄起手边的一把笤帚朝他丢了过去,正好绊了他一个跟头。这一下就清静多了。
今年秋天这棵树没结多少果,少了上树摇果子的陆疯子,满园的果香气便淡了许多。然而稀稀疏疏的颜色缀放煞是好看,仿佛捧了一树的晶莹,点点滴滴,甜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