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丽雯一语成谶,方一林果然在三天后就被“轰”出了医院。怪只怪方少爷性子太倔,不听医嘱,偏偏是大夫不准他看合同的时候去工作,不许他活动的时候偷跑出去办事。面对梁喻楠的挑衅,他无法坐以待毙。方又琳闭口不谈,他虽不知内情,但单凭着青天白日抢人这一件事,他就要梁家付出十倍的代价来偿还!
方珏和孟璐闻讯启程返回,却在路上耽搁了好一阵。方又琳便得了空,每天能去医院看上陆云旗一眼。这一回,陆家是方家的恩人,乃是方一林亲眼所见,多少对那陆小疯子有所改观,故而也未曾拦着她。可惜陆云旗一连昏迷了多日,她每次去,皆是听着程青的喋喋不休,偶尔应和一两句,全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做些什么。
陆家的生意虽也受了波及,可她自认是外人,于情于理不便插手。只在傍晚时分为陆襄亭送过一次亲自买的药膳,说了些叮嘱的话,便尴尬而去。少了那咋咋呼呼的陆小疯子陪着,同陆家人接触,她总是不自在,太冷清、亦太疏离了些。若是他醒着,一定要就着那一碗药膳同陆襄亭夸夸其谈,口若悬河吹出花来;甚或会与她道上许久的谢,说不定还要再说出甚傻话、疯话来供人取笑。
可是现在,她的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清冷得可怕。
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骤雨滂沱,狂风大作,直吹得医院的窗户吱呀作响。程青原本昏昏欲睡,一声惊雷炸开吓得他猛地惊醒,连人带凳子一并翻倒在地。他骂骂咧咧扶起了那只险些摔散架的木头凳子,抬头间却恍惚看见陆云旗搭在床边的指尖微微一颤。
“少爷?”
连忙揉揉眼睛定睛一看,那不是幻觉,更加不是梦境,是陆云旗真真切切的转醒过来,睁开双眼望向他。
“少爷!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陆云旗蹙眉缓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
“方小姐呢?”
程青闻言立时捶胸顿足好不难受,恨道:
“少爷,你自己命都要没了,这一醒过来怎么还问别人啊!方小姐她没事,估摸着一会儿就该来看你了。”
陆云旗黯淡了光芒的眸子陡然一亮,连苍白如纸的面色都恢复了几分血色,忙追问道:
“这几天她一直都来吗?”
“是啊。”程青点点头,“方少爷出院之后方氏的生意便有了着落,方小姐每天都会来看上一眼再走。”
陆云旗忍不住笑出了声:
“此话当真?”
“是啊。”程青耸耸肩,掸了掸凳子落了座,“少爷,你为了她差点儿交代在那姓梁的手里,她来看看你还不应该?你干嘛高兴成这样!”
“你懂个屁!”陆云旗瞪了他一眼将被子又朝上拉了一拉,小声道:
“等会儿她来了,你出去就是了。千万不准和她说我醒了!”
“是,知道了!”程青不耐烦地搪塞了一句,自顾背过身去暗暗骂了一声“疯子”。他时至今日才真懂得陆襄亭惯爱念叨的“鬼迷心窍”是甚意思,可不就是这魂儿都被勾走了的陆云旗吗!从前这陆疯子的名号一出,不说整个上海,至少是附近几处码头、合作的商会企业都要退避三舍,礼让七分。然而眼下方家自命“儒商”,经营有道,童叟无欺,偏偏就好在陆家面前逞个狠!这头功,当属陆云旗一人。若非他一心惦念着方又琳,岂会由着方一林欺人太甚,更连性命都搭了进去!
方又琳很是守时,风雨无助,一过了晌午就到了。方一林出院之后,她似乎也有了心力打扮自己——收封好先前的那几身衬衫和长裤,挑出几件丝绒旗袍来,举着一撑新式的花伞,踩着一双矮矮的皮靴。她依然是风华绝代的金枝玉叶,即便满面的憔悴倦容,也难掩她的骄傲。
“方小姐。”
她推开门时,程青照常起身打了招呼。后者见惯了她的昂贵旗袍,便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看,更比不上霍滢穿着的朴素花衣裳明艳动人。她随手将伞倚在一旁并未理人,而是直奔了床边。来前李长缨给她去了电话,言说这样的天气潮湿阴冷,陆云旗一定不好受,她且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走到此处才刚刚好没有耽误。
“方小姐,那……我先出去了?”
“啊……”程青没忘了陆云旗的嘱咐,倒是这反常的举动吓了方又琳一跳。之前分明是怕她暗中要谋害他们少爷似的,寸步不离地盯着,这主动出去还是头一回。她生怕对方反悔,急道:
“请便!”
程青当即会意,走时特意关紧了门。
方又琳目送他离开,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探身支颐望着熟睡的陆云旗,不自觉喃喃低语:
“小疯子,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阿旗,快点好起来罢……”
“阿旗……”
她自顾地念,全没看见陆云旗眯着双眼盯着她瞧,唇角眉梢浮上一抹喜色。下意识两手轻轻捧起对方扎着吊瓶、泛着青紫的手背端详了半晌,愁道:
“一天要好几瓶,也不知道疼不疼。”
她说完忽而又像是记起了什么,纠正道:
“当然疼呀。不过你被子弹打中了,一定更难过罢。”
“我当时怎么会那么可恶,丢下你一个人面对他们。明知道他们手里有枪,明知道寡不敌众,明知道……”她说着眼眶一热又要哭,陆云旗当即不敢再装睡,反手握紧了葇荑,小声道:
“别哭了,我没事。”
“你……”方又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了他良久才终于破涕为笑,撞入他怀里嗔道:
“你不是疯子是骗子!偏偏醒了却还装睡,非要看我笑话!”
肋下枪伤被撞得生疼,陆云旗亦甘之如饴,扯出一丝笑容来拍拍怀中人儿脊背,温声道:
“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敢了。”
待方又琳哭够了,吸吸鼻子直起身来故作愠怒质问道:
“那你说说,都不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