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霄的生日宴持续到了凌晨,一向以支持著称的徐茂行竟都喝得烂醉如泥,由妻女搀扶着勉强上了车。各界名流散去,偌大个宴会厅,又只剩下了杯盘狼藉,几瓶喝到一半的酒,一地油腻的酒渍。
李长缨不是主家,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阔别上海多年,才会无比迷恋这片土地。
他走时这里已然车水马龙,十里洋场纸醉金迷。他见过风情万种的舞女依靠着金碧辉煌的立柱点燃一支烟,朝着来往的黄包车赔着笑,背过身时,才对着自己哭。也见过行走在名利场上举步维艰的商人,就算一赔再赔,穷困潦倒,也宁愿穿着工整利落的西装买一张当天的报纸,也不愿向旁人低头。他见过这座城最美的样子,固然那样的上海也还是有诸多的不好,可他喜欢,喜欢极了!
这里温柔的口音、干练的方言,这里亲切含蓄的人,这里潮湿的空气,他简直爱之入骨!
而经年之后重回故土。
乡音未改,相貌依然,这片土地对他熟悉,滔滔江水还肯同他这位游子寒暄几句。可他对这里,却是十足的陌生。
曾经好端端的街巷乌烟瘴气,唯利是图的商人开始人人自危,畏手畏脚……他依稀记得届时的徐茂行建设实业意气风发,可如今沧桑得不成样子,还提着一股子年轻时的傲气劲儿,可脊梁都被压弯了,哪还比得上当年呢?
徐丽雯倒是老样子,直率可爱,热情奔放。但从前她是甜味儿的,就像小弄堂里卖得麦芽糖,咬一口,甜蜜就渍进了心里。如今的她虽盛装出席,浓妆颜抹也美丽动人,可她的目光、她的语气都是苦的,苦不堪言。
李长缨清楚,与其说这几年他留洋学习,倒不如说是出走避难。他没能亲眼目睹这片故土所经历的痛苦悲伤,没能与她并肩作战。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再也不会走。
他本来就该是这里生根发芽,对这片水土深爱无悔。
不论是盛世、是乱世,他生是这里的人,死,也是守在这儿的、有气节的魂。
他是带着信仰回来的。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将残忍的侵略者赶走,真正还这里,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这些,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此生挚爱——徐丽雯。
眼下他只能确认徐家可靠,至于陆家和方家,都还有待考证。他相信,以陆云旗的为人,最多是个乱世枭雄,至少,也绝不该是个汉奸。然而圆滑如陆襄亭,那个老匹夫知进退、识时务,难保不会在山穷水尽之时去当走狗。至于方一林,城府太深,为人太傲,实在教人捉摸不透。方珏又是个自命清高的,他就算想探,也无从下手。
至于,梁喻楠。
他想这个人是最省事的。
因为整个上海商界,几乎人人都对他忌惮三分;并非怕他梁家,而是怕背后支持的势力。
近年来梁家做的生意少了,赚的钱却多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都是些怎样的勾当。
多好的一处宴会厅,多好的上海滩。
到底还是,满目疮痍了……
回去的路上方一林留意着方又琳的神情,却瞧着她若有所思、神不守舍,思想起席间她与陆云旗二人私约出门,心中了然。那陆疯子今日帮了他,可他未必就须得领这份情。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琳琳,我记得先前你与我说,再也不和陆家有任何干系。”
方又琳回过神来睨了他一眼,不甘示弱道:
“哥哥,今天是那小疯子救了你,救了我们方家。你不懂如何感谢,我替你。”
“哦?”方一林不怒发笑,兴致盎然,“那我倒是想听听,你是如何替我报恩的。是又送了那小疯子许多的药,还是慷慨赠了香吻一枚?”
“哥!”方又琳怒气冲冲转向他,委屈道:
“你的话便非要说得这般难听吗?”
方一林这才得空好生端详她一番。
身上这件华美的洋装定然是为小贞园那位李医生特意挑选的,足下这双精致的白色高跟鞋是为了不输给高挑丰腴的徐丽雯精心选的,而她发间的水晶卡子……
他眉头一皱,抬手扶在人空落落的发髻之上,沉声道:
“我送你的东西,就这么不值一提,可以随手转赠给陆云旗那样的人?”
那一只水晶卡子是他托了朋友,好不容易买回来的。没想到,竟被这丫头丢给了旁人。
方又琳被他问得心虚,不得不佯作惊讶,也装模作样摸了摸头发,欲盖弥彰道:
“我却不知道它不见了,大约是丢在哪里了罢。”
方一林当然不信,他剜了对方一眼,没好气道:
“好!那我也不怕辛苦,明日亲自跑一趟陆家的码头,看看那小疯子有没有把你的卡子缝在衬衣里头!”
“哥哥,人家毕竟救了你,即便往日诸多恩怨,你对他偏见颇深,也没有必要出口便是辱骂。人人道你是绅士,那绅士理应宽宏大量,如何能像你,甚是小肚鸡肠!”
方又琳小声念着,方一林倒是当真的给听进去了,目光一凛,道:
“我说过,你想和谁做朋友都可以,唯独陆云旗不行。如你所见,今天他为了你不惜开罪梁喻楠,难保明天不为了旁的什么自寻死路。他这样的人仇家太多,太危险,与之深交,难免受到波及。”
方又琳反驳道:
“我怎么听说,是你方大少爷横行霸道,树敌极多。倒是陆襄亭通情达理,方寸之中游刃有余。”
方一林望着她默了片刻,终究移开了视线,自顾道:
“有些事你不懂。我们是商人,商人是不会挡谁的路的。但他不一样。”他言及此处一顿,右手暗暗握紧了拳头,继续道:
“陆云旗的那两板斧头是用人血开过刃的,陆襄亭手中的枪,也是杀过人的。你得明白,谋财和害命不同。旁人再记恨我方家,最多让我方一林身败名裂,家财散尽。可若是有人找陆家寻仇……”
“如何?”方又琳瞪着眼睛,屏住呼吸问道。
方一林侧目瞥了瞥她,叹道:
“若是找陆家寻仇,便是血流成河,祸及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