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喻楠言罢猛地推开手杖,直带得陆襄亭一个踉跄让到一边,遂拂袖而去。这毕竟是徐家的盛宴,事情闹大了,谁面子上都不好看。可陆襄亭怎么也没想到,前些日子还口口声声说着与方家形同陌路的陆云旗,现下竟然会为了避免方家和梁喻楠的冲突,主动引火烧身!梁喻楠的势力在暗不在明,莫说方家撼动不了,便是他在上海破爬滚打数十年,也不敢打包票能了解个大概。
方才他的确是真想打这小疯子,可转头一迎上方又琳关注的目光,他也只好当成了解围的戏码,顺水推舟了。
“小疯子。”待梁喻楠走远,方又琳才敢走上前来扯了扯陆云旗的衣角,小声道:
“和我出来一下。”
“二叔,我……”陆云旗欲言又止,陆襄亭能看清他眼中隐约泛起的光亮,也唯有点头应允,摆摆手道:
“去罢去罢。”
方又琳头一次没有嫌弃陆云旗的衣服脏,也没有对他的人冷嘲热讽,而是一道就牵着他的衣袖出了宴会厅,躲入一处清净的回廊。她手中抓着的是适才问侍者要的一把食盐,待到坐定,便以指尖揩起一点来,涂抹在陆云旗肩上那片酒渍。她本想取出帕子擦拭,可忽然记起今天为了见李长缨,特意穿了一件洋装,自然也忘了带着随身的干净帕子。
她不知所措尴尬笑笑,却瞥见了对方衣兜里精心叠好的方巾——
那好像,就是上一次她在码头丢掉的。她原以为那帕子脏了,陆云旗只管拿去扔掉了,怎么会……
“你……一直留着它?”
她目不转睛直视着对方眼眸,陆云旗只得仓皇错开视线,道:
“你要是不愿留给我,就拿去丢了罢。”
方又琳抿着唇不答话,只是紧攥着那条帕子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泛起青白。
不过一条帕子而已,她自己都不以为然,却被他难得细心的叠好,当作正装衣兜里的方巾。那绝非甚么稀罕玩意儿,亦非她备礼相赠,而是陆云旗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
“小疯子,先前我并非有意言语中伤你,只是情势危急,我生怕哥哥会因一时冲动贸然行事,酿成了大祸。”
陆云旗佯作无谓一笑了之:
“我忘性大,不计较。”
方又琳闻言果然得了宽慰,眼中愧意少了几分,倒是生出许多欢喜来。诚然,比起陆云旗这样的粗人,她理应会更加欣赏李长缨那样有学识、有抱负的青年才俊。就算单论相貌谈吐,陆云旗也难以企及李长缨的万分之一。可偏偏她见李长缨干净修长的手指握住名贵的钢笔,书写下一行清秀字体时,只觉得疏离且陌生。尽管万分的崇拜与迷恋,却悉数比不过此刻她手握香帕,心潮汹涌。
她默了半晌,陆云旗方才敢试探着询问道:
“你……你如果不想收回去,就还给我罢。”
她恍然如梦初醒,郑重摇了摇头,将那帕子绕在食指之上,趁着污渍上的盐粒未消融蹭了二三下,继而轻轻掸开,颜色果然淡去不少。如是反复几次,便褪得看不出了。
陆云旗只管望着她认真模样出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会错过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
眼前的方又琳,还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孤独、清冷,瘦弱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一个最炽热的灵魂。她高傲所以孤芳自赏,她自由所以无所顾忌,她温柔所以优雅善良,她美丽,故而迷人、故而诱惑、故而难以割舍。天上只有一轮的明月不会是她,朝升暮落的太阳也不会是她,她一定是永恒璀璨的星,迷离沉默地闪烁着。
她分明寡淡得如同一张白纸,但若肯抱以热情待她,那会是世上最美的一副画,最动人的一句诗。
可惜陆云旗用不到这么多的赞美,他看来看去,脑海里都不过“好看”二字。最平实,最贴切了。
“好了,回去再用清水处理一下,应该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方又琳以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不想陆云旗本能地向后闪躲开来,仿佛有意要回避。她不明所以蹙了眉,嗔道:
“躲什么,这料子都是我方家出的,还怕我碰坏了不成?”
“我……”陆云旗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总不能据实以告,道是那夜码头一吻过后,便再不敢碰她,唯恐一时情难自已又做出那等下流行径。
方又琳见他不愿说也不逼问,权当因为这西装昂贵罢了。她将那条帕子随手搁下,继而自发间摘下一枚水晶发卡,夹在对方的衣兜之上,道:
“这方帕子脏了,我会拿去丢掉。等下次见面我再择一条好的送给你。”
“明天就行!”陆云旗抢道,满眼期待望向她,倒是令她忍俊不禁,嗤笑道:
“你急什么?你我都在上海,还怕见不着?”
她一语毕,对方竟又垂下头,闷闷地不接话了。
“对了小疯子。”她不知怎地,忽而记起上一回在街上救下的那女子,“上回你领回去那女孩子,后来去了哪里,你们可有欺负人家?”
陆云旗叹了一声,道:
“还能去哪里,你怕我欺负她,我就把她安置在了别处,每天去码头记账,算是有个工作了。”
方又琳闻言心头一紧,忙追问道:
“她生得好看,你每日同她相见,却没有些非分之想?”
陆云旗抬眼瞥了瞥她,摇摇头:
“好看?我不觉得。”他顿了顿,似是自言自语补充道:
“反正,没有你好看。”
方又琳扑哧一笑,直笑得眉眼弯弯,两颊微微泛着红粉,比那洋人的红酒还要甜上几分。这夸奖多拙劣就有多真诚,于她而言百般千般的受用。可她仍想再问个究竟,道:
“那在你陆疯子眼里,有谁比我好看些?”
陆云旗沉吟片刻,直憋得满脸通红也没个答案。她见状不由笑意更甚,揶揄道:
“这便是……没有?”
陆云旗阖眼深吸一口气,心下一横,咬紧了后槽牙,道:
“约……约莫我娘年轻时,比你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