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妄想!”陆云旗猛地扼住方一林的脖颈,恨道:
“老子跪天跪地跪父母,你方家,不配!”
“小疯子你敢!”方又琳忙上前拉扯住他手臂劝道,“这是我方家名下的企业,不是你陆家的码头!”
陆云旗千般万般地不愿善罢甘休,到底还是压下一腔怒意,慢慢放了手。方一林竟得寸进尺,用那板斧子一比划,正架在了对方颈间。
“哥哥,我们同疯子计较个什么。伤了他事小,惹祸上身就未免太不划算了!”方又琳唯恐将事情闹大,两家都失了体面,方珏更要对他兄妹二人动辄打骂。可方一林的性子哪能回得了头,分明就似头倔驴,非得撞了南墙才晓得疼。
奇怪的是,凭陆云旗的身手要制服方一林并非难事,这抵在喉咙的利刃也断然拦不住他;可他非但不曾反抗,听得方又琳一席话,连垂在身侧的、紧攥到指节发青的拳头,都一点一点松开,指尖颓然拂过衣摆,满是凄凉。
他没看见方一林眼里的恨,没看见方又琳眉间的进退两难,仅听见了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方二小姐,亲口说得那些话,就再也无心愤怒恼火,不再想非得与谁争个高下。
他听得那么清楚,那么真切,几乎就如同一把钢刀,笔直捅进他心窝里,还不罢休地转上几转。
伤了他事小……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知不该绝望,却还忍不住痛不欲生。
方一林见他不答话,出言讥讽道:
“先前我敬你陆疯子有些胆识,现在看来,不过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势利之徒。既然今天你敢来我方家的地方闹事,就最好像个男人一样,为自己做过的事赎罪!眼下你若跪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如若不然,我有的是法子,将你叔侄二人赶出上海!”
“方少爷好大的口气啊。”
方一林话音未落,但听得门外一人不慌不慢如是道。
那正是适才要被方家“赶出上海滩”的陆襄亭。他今日择了一袭长袍,依然戴着那架无用的金丝边眼镜,似乎还学着优雅的绅士掸了些许男士香水,味道倒是清苦好闻,却与他这副尊容格格不入。
他固然比那凶神恶煞的陆云旗生得和蔼良善多了,可到底还是个亲戚的底子,不论如何装扮,都绝不像个文绉绉的老实读书人。
方一林侧目睨了来人一眼,倒是颇为懂得进退地放下了那板斧子,随手就给丢在了地板上。冷笑道:
“陆先生来得好及时啊。”
“那是自然。”陆襄亭冷了面色丝毫不让步,提了手杖走上前去,一把将陆云旗挡在身后,这才露出了几分平日里的笑模样,道:
“我生怕方少爷你没碰过这粗鄙的东西,万一手抖了,要了阿旗的性命。”
方一林闻言又是蔑然一笑,耸耸肩道:
“陆先生说笑了。是陆少爷跑到我这里来闹事,我给他点儿教训罢了,哪还能真要了他的命。”
“如此,最好不过了。”陆襄亭鞠手弯了腰,复敛去了笑容,朝陆云旗呵斥道: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给人家方少爷、方小姐道歉!”
他自顾说着,陆云旗亦是兀自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眼见下不来台,只得又勉强扯出几丝谄笑来,与方一林道:
“小侄粗人一个,没见过甚大世面,恐怕是被吓破了胆。方少爷见笑了。”
“陆先生可当真是过谦了。”方一林略一抬手示意人不必多礼,可这一张嘴并不打算饶了对方,继续道:
“偌大个上海滩,有人不知我方一林,亦有人不晓得陆先生你。可我敢打赌,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四五岁的幼童,但凡耳目清明、能说出话来的,绝无一人不知这陆疯子的大名!自你将码头交与这陆少爷之后,但凡谁家的孩子不听话,只道一句陆疯子要掳了你去,管保吓得十天半个月不敢调皮捣蛋。”
陆襄亭被他一席话噎得头发昏眼发花,却还得连声附和道:
“是是是,我这回去,定要好生教训他。”
“幸好是陆先生你明事理。那昨夜码头上发生的事……”
方一林不依不饶,竟真不顾及两家颜面提了此事。陆襄亭知他为人处世,早有准备,忙道:
“昨夜之事尽是阿旗不对,我替他向方小姐道个歉,还请大人有打量,宽容他这一回。往后方家的货只要在我陆家的码头,必定风雨无阻,运费折半。”
“陆先生想得太轻易了些。”方一林转过身,领着方又琳坐回了原处,“这陆疯子毁得是我小妹的清誉,你用生意来弥补损失,简直无异于白日做梦!”
他语气铿锵,目光凌厉,直听得、看得陆襄亭也不由得背上生出一股寒意来。上海滩人人皆道陆云旗是个疯子,殊不知方家大少爷疯起来,实实在在更加可怕。
“那……依方少爷之见,我叔侄二人当如何赎罪?”
方一林摇摇头,牵过方又琳的手来握紧了,沉声道:
“让陆少爷向我小妹下跪赔罪,我就权当一切是过眼云烟,烟消云散。”
“这……”陆襄亭面露难色,“这不争气的东西,他哪里肯。不如,不如我亲自向方小姐赔罪就是了!”他说着正要跪,却立时吓得方又琳抽出手来,跑上前去与人搀扶住:
“陆先生是长辈,更何况此事与你无关,何故要你来赔罪?”
“方一林。”陆云旗此时终于开了口,他还怔怔望着窗外,半晌,居然当真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毁了二小姐清誉,确是我不对。我陆云旗一人做事一人当。最好你也信守承诺,此事一笔勾销,往后……别在背后使阴招耍奸诈!”
方一林眯起双眼,扬了唇角,心满意足道:
“一言为定。”
方又琳真见着这小疯子跪了,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儿。探出手去企图搭一把将人扶起来,却不想陆云旗第一次逃也似的避开了她的触碰,犹自起身,决绝而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
又有哪一颗,真能金刚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