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琳言罢恨恨摔下了电话,全不复她平日里弱柳扶风的做派。孟璐见状,心中已有了数。
这一通电话该是陆家打来的。且与那大名鼎鼎的小疯子陆云旗脱不了干系。她生怕此时问个水落石出,方珏手中的藤条,就又会落在了方一林背上。
她下意识抬手按住了电话,竟想要借此装作若无其事,让旁人忘了方才的事。可多精明如商人,她的丈夫就是这样一位精明的商人,她能猜得到,方珏亦然。
“是谁的电话。”
沉默。
方珏不曾料到,他的最后一句问话,竟真教妻儿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口不答。于是他就肯定了,自己的揣测不错,这通电话是陆家打来的,是陆云旗打来的。
“陆家怎么说。你们带着枪去闹事,他们要找我方家多大的麻烦?”
他暂且搁下了藤条,如是问道。
孟璐见状松了一口气,死死压住电话的手也慢慢移开,掌心却早已硌出了数道红痕。方珏瞥了她一眼,本该添上一二句关怀的话。然而一瞧见方又琳依然别过头去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模样,满心就全剩下了对妻子惯坏了一双儿女的责备。
只是方一林委实冤枉得很。
实则这夫妻二人,自始至终溺爱的都仅仅是方又琳一人而已。每一次分明是女儿闯了大祸,挨打的尽是长子。方一林算得上是个纨绔子弟,可他背上的那些伤疤,却仿佛是自幼遭了甚折磨一般,一道一道横亘在背脊之上,触目惊心。
“你们都不说,我就亲自去陆家的码头,找陆襄亭问个清楚!”
“爸爸!”方又琳这才真的心急,连忙跑到方珏前头背身挡住门,口不择言道:
“那陆家心怀鬼胎,这个时候去岂非正称了他们的心意!今日码头之上,枪响了便响了,且让他陆小疯子清楚,我方家有一则有二,自来也不曾怕了他叔侄二人。”
“你以为我怕的是陆家叔侄?”方珏怒极反笑,背过身道:
“那陆襄亭本就是草包一个,陆云旗更是有勇无谋自然也难成大器。陆家没落是迟早的事,无须你来提醒我。但上海滩鱼龙混杂,我们行事太过张扬,最后无非和陆家一样,落得个枪打出头鸟的下场。”
“可分明是那陆云旗轻薄于我在先……”
“难道不是你招惹他在先?”
方珏一语毕,方又琳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向他,唇瓣翕动良久,终究无话可说。
她如何敢相信,这句话竟是从她的父亲口中说出来。
这个家,就算再没有自由,再古板刻薄,在她心中、记忆里,都至少是通情达理、是非分明的。可如今,亦是这个家,用一句话将她五雷轰顶。
方一林兀自低着头看不清是甚表情,只得见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竭力握作了拳。他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痛到僵硬的肩背,这才扬起头来,逼视着方珏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爸,带枪去码头是我的错,我一人扛。至于那陆疯子与琳琳孰是孰非,您未曾亲眼所见,不可妄下定论。”
方珏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一时反应不过来,便由着他得寸进尺,上前牵起方又琳的手,兄妹二人一并上了楼。
待到关上了门,方一林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走到床边颓然坐定。方又琳顾念着他背上的伤,企图为他脱下西装外套,却不想指尖尚未碰触到对方领口,就遭人死死扼住了手腕。
“哥……”
她怯生生地望着兄长,不知是被方珏的混账话气昏了,抑或被方一林第一次大胆地顶撞吓坏了,竟一时眼眶一红,零落几颗泪珠儿。方一林忙起身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比他们年幼最亲密时更激烈,更紧贴,势要把她抱进身体里一般。
“你可知我有多想杀他!你我骨肉至亲,这么多年,我都不曾那般抱过你,吻过你……”方一林说着,偏过头将鼻尖埋入了怀中人儿的一头长发,淡淡玫瑰香涌入鼻腔,是她从不用的一款香水。那陆云旗色胆包天,这支甜腻妩媚的香水势必功不可没!
他心中恨意、痛意更甚,几乎咬紧了后槽牙,继续道:
“他陆疯子,凭什么!”
“哥哥,我知道错了。”方又琳也就势搂住人腰背,还谨记着要小心翼翼避开他伤处,“往后,我不会再和陆家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来不及了。”方一林稍松了几分力气,紧皱的眉峰亦渐渐舒展开来。而他的眼眸,却再没了适才的怜惜与疼爱,取而代之,剩了七分不共戴天的恨,三分暴戾残虐的狠。于是他说出来的话,都像是会杀人的刀。
他道:
“陆云旗今日如此待你,我决不轻饶。”
而此时一者草包一个、一者难成大器的陆家叔侄,尚不知方家已闹了个天翻地覆。
陆云旗睡得正香,伤口处理得当,自然也未曾真的高热不退。陆襄亭却不肯善罢甘休,拦着那年轻的医生问了又问,末了只得了一句:
“陆少爷若是再晚些过来,这伤就要长好了”才心安。他心生一计,吩咐人去给方家通了电话,原意是拉扯他那疯疯傻傻的小祖宗一把,怎料弄巧成拙,在方又琳那儿碰了一鼻子灰。
现下他守在陆云旗床前,无法启齿。
半晌,窗外雷雨交加都没能吵醒酣然入梦的陆小少爷,他才敢开了口:
“阿旗。”他苦笑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是方家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是你……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你又何必非得纠缠人家呢……”
“阿旗,那方家的丫头心气儿高,我们不配……”
陆襄亭不知怎地,明知这话是说与陆云旗听的,居然自己先听得满心酸楚,痛不欲生。诚然,他已经不是年轻了,可谁又没年轻过呢?他眼见陆云旗为了方又琳的一个回眸神魂颠倒,为她不经意的一句话不惜一切……他又如何,能不为之动容?
他动容有什么用。
在方又琳的眼里,陆云旗,不过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