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是在淮南道的时候收到贾家被抄家的消息的,放出来的罪名只说是德不配位,教养失仪,欺压百姓这些。
真正的大罪,比如元春谋害圣人以求龙子,比如私藏义忠亲王之物,比如收留义忠亲王遗孤,都没见明写。
没写出来,只写了小罪,并不是就代表皇上肯放贾家一马了,相反,正因为罪名十分地笑,判起来倒是人人都有,最后贾家清白的,不足十分之一。
贾家的主子,从贾母到贾赦贾政,到王夫人邢夫人,乃至贾琏王熙凤,各个都有罪,只有宝玉跟几个姑娘家,并着还小如巧姐儿等人才算是得了个清白。
李纨身上虽无罪名,但是在贾家罪行下来的时候,并没有独活,而是将贾兰送去了娘家,自己割了发去了尼姑庵。
这尼姑庵可不是馒头庵那样挂羊头卖狗肉的暗窑子,乃是正儿八经的礼佛之地,李纨没同任何人商量,连李纨的爹娘都不知道。
待收到门人一脸茫然将小外孙送进来的时候,才知道贾家出事了。
等到他们一路赶去贾家,一路赶去清水尼姑庵时,李纨早就已经剃了发,不肯再见父母了。
李纨的爹娘哭得肝肠寸断,从前也心疼她年纪轻轻就丧夫,但是心里总想着或许还有第二条路。眼下因为兰儿还小,李纨还得陪着,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
前几个月本瞧着女儿活泛了些,脸上带笑了,眼里也有了神采,说是管了族学还是什么的,可没想到一夕之间竟然就剃度出家了。
这一出,可就是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寡妇还可再嫁,但是尼姑还俗嫁人,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光是唾沫星子都要淹死人的。
李纨的母亲哭晕在尼姑庵门前,却终究没能等到女儿一面。
他们早该知道的,李纨一贯是这样执拗的性子,从不轻易做决定,但是一旦做了,任什么人都拉不回头的。
二老带着紧抿嘴唇忍着不哭的贾兰回了离家,已经做好了圣上连坐的准备,但是竟然没有收到异动。
如此想来,只怕李纨这一步棋当真是弃车保帅,自己做了节妇,家里总是可以留个后的。
宁荣二府俱都被抄家,男女分开收监,虽说不是人人都有罪,但是抄家之后所有人自是去一处受审。
老太太是让人抬进去的,鸳鸯在混乱中竭尽全力保护老太太,却终究被那些举止粗莽的狱吏所伤,声嘶力竭地喊着老太太是有诰命的,求见太后,却只落得一句嘲笑:“诰命?便是从前的千岁王爷进了这里也都是这般待遇,何况一个诰命夫人。”
抬出了太后也没用,众人心里最后的一点光芒也都熄灭了。
信还是林如海的人送出来的,林黛玉看完,心中惶惶然,好像不相信,但是又好像觉得这就是命中注定。
她一个人,终究是无法改变红楼梦中人的命运结局。
北静王从她手中抽出信件,快速看完,心中亦是沉寂,若只是大罪抄家,少不得能够跟从前义忠亲王的遗孤一样,留得一二个血脉。
但是贾家这份罪名详尽非常,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搜寻来的,连某年某月某人偷窃什么物件,又于后街哪一家铺头流出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贾府的人,一个都没漏。
林黛玉惨然一笑:“很难,对不对?”
北静王沉默着点头。
是,很难,名单上的罪名不大,难的是刑罚之后还能不能活下来。
宫里的手段有多黑暗,不过一个二十大板,可以当时金石作响,仿若抽筋剥皮,但打完之后毫发无伤,当场便可行动如常。
也有可能二十大板才打了一半,人就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及至二十大板打完,下面早已经烂成肉泥。
同样是收监,有的人好吃好喝,不必住在那秦淮河畔的画舫过的差,但也有人,不过短短一日,手脚耳鼻俱被蛇虫鼠蚁啃咬殆尽,又有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腹泻不止,痢疾而亡的。
其余刑罚,俱都如此。
如今贾家明面上的这份罪名,只不过是名单而已,上头的意思是——一个都不能放过。
北静王解释之前,林黛玉已有这般猜想,待得了他的认证,便知道这事儿已板上钉钉。
别说她跟北静王能如何,便是能,此时也赶不回去,因为曾入吐蕃,如今在中原境内是寸步难行,层层盘查,分明是有人阻拦,不让他们回京。
亦或者,是将他们拦截在外,以便杀害。
林黛玉跟北静王一路小心翼翼,走的都是林如海跟北静王从前的关系,护送打点,历经月余才终于行了这三分之一。
但是要从淮南道到京城,若还按照这样的速度,两月有余,林黛玉真不敢想自己回去之后还能不能见到贾家的人了。
林黛玉仰头看北静王:“王爷,我想……”
北静王点头:“好。”
林黛玉鼻中一酸:“我还没说我想做什么。”
北静王将她按在自己胸口:“我都明白。”
她想回去,想尽最后的努力,哪怕只能救一个人呢,那也要去救。
但是这样势必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这危险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全部卸在北静王身上,他要替她扛住。
林黛玉同样很明白,她就算是死都不能落入别人手中,死,尚且还有他人可独活,但她若活着,死的就是北静王了。
北静王用力,紧紧抱住林黛玉:“我同你一起,不会和你分开。”
上天入地,穷碧落,下黄泉,他要和她一起。
林黛玉哭得稀里哗啦的,刚才看信的时候,那一瞬间,内心仿佛筑起了无数的高墙,更有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叫嚷——都是你!救不了他们!他们还是要出事了!
你真没用!原先还有人活着,现在因为你,一个都活不了!
林黛玉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不应该来到这里,非但没有救人,反而连累他们。别说是谁的错,与原著有异的,最大的诱因就是她。
所幸林黛玉的马术这些日子渐长,北静王坐在身后,手把手教她,她倒是骑得不错,现如今为了赶路,又存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林黛玉骑起马来更加的飒然。
骏马疾驰,到了城郭处,依然被拦下来,景木上前:“瞎了你们的狗眼!这里是北静王的人,名册跟路引都在,为何要查验这许久?还不快快放行?”
那人含含糊糊:“最近听说有不少探子,都是从那边来的,为了王爷安危,总也是要盘查的。”
林黛玉气的肺腑生疼,却又不敢说话,最初开始也有这样的,翻来覆去查问半天,甚至还要留他们过夜查问,躲不过,如今中原的户籍制度还是十分严格的。
在路上跑的人,盘查是必要的,若是真硬闯,便是给了机会让皇上治北静王的罪。
他们不敢。
但是现在,跟京里那么多人比起来,这个也顾不上了,林黛玉直接让人上前掀翻了那些个草包城门吏:“你们查验不了就让能查验的人来!”
那些个城门吏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有些发懵,这个年轻姑娘怎么这般大的火气?
有点儿不按套路来啊,他们用这一套也是无奈之举,上头有令,北静王没有动静之前,他们不能动手,但是也不能让北静王好过了。
他们这样磨蹭,已经是最折中的办法了。
但是如今北静王的人动手了,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城门吏终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进城门内,用力敲钟,大呼:“北静王谋反啦!北静王谋反啦!”
林黛玉扭头看北静王:“这就反了?”
北静王亦是有点意外,原以为还要再做些动作呢,原来根本不用,不管他做什么,最终的结果都是谋反。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必便是这样了。
于是北静王伸出手:“本王谋反了,王妃可后悔了?”
林黛玉低头笑了一下,才道:“自从君侧,便无可悔。”
两个人骑在马上,并立在城郭前,仿佛看到这条路上充满了荆棘坎坷,但是依然无悔。
北静王谋反了,林如海听到这个消息,只恨不得将北静王捉来眼前痛骂一顿——若知道你会反,我绝不将女儿许给你!便是夫人活过来也不能!
可是眼下是见不到北静王的,相反,还要暗中用劲,给远在淮南道的北静王跟林黛玉送银子去。
甭管是不是真的谋反,用银子肯定是真的。
就在他将私库中的银钱全然托付出去时,京里来拿他的人也到了。
林如海丝毫没有抗拒,反正贾家的人已经进去了,自家自然是逃不了的,死?一点儿都不可怕。
唯一担心的是若自己就这样死了,还没见着女儿平安,等见了敏敏,却是不好说的,敏敏一定会嗔怒吧?
北静王当然没有反,他只是要进城,要穿过这座城,去下一座,这是最快上京的路。
但是要走这条路,就要让城内的人听话放行,北静王将林黛玉送到了附近的一座山头上,林黛玉不肯:“我要跟你一起!”
北静王此时已经换下平日里喜穿的素服,穿上了盔甲,想要伸手去摸林黛玉的脸,却有些力不从心——那盔甲指头上都有密布的反刺。
林黛玉哭着道:“你说好了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在一起的,我想救他们,可以牺牲我自己,但是绝不是牺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