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也不去管王夫人,只看着上首坐着的老太太,老太太亦是颤抖着问:“宫里是如何说的?”
“宫里说……便是受凉惊了胎,难产了。”贾政说出这话,整个人都好似突然颓然了一般,连肩膀看着都是往下耷拉的。
贾母的眼眶干干涩涩的,原来人真的到了大事前头,是哭不出来的。能哭的,都还是有倚仗的。
如今贾家最大的倚仗没了,是真哭不出来。不光哭不出来,整个人也好似晃晃悠悠沉不到底。
王夫人哭倒在地上,哭了半天又猛一个起身,抓着贾政又抓又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我进宫的时候还看着娘娘好好的,怎么会这么几天就出事了?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贾政都懒得去说王夫人了,谁不知道这其中有蹊跷?怀龙胎啊!还是在皇上病重的时候怀上的龙胎,从最开始知道消息的时候就想过了,这孩子怕是多半下不来了。
如今死了,当然有蹊跷,可是,宫里说没蹊跷,你又能如何?去告官吗?告皇上吗?若这事儿,就是皇上做的呢?
谁也不敢猜,猜了也不敢说,如今事情已经在宫中盖棺定论,接不接受都是这个事,这会儿还在又吵又闹的,有什么意思?
况且,既知道有蹊跷,最后一个进宫见过娘娘的人就是你了,为何你没看出来蹊跷?
只怕是进宫之后满心欢喜,只拉着娘娘翻来覆去地说要养好胎,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家里全靠娘娘跟龙子的话了。
何曾留心过娘娘在宫里的处境?
自己不上心,出了事情就知道哭天喊地怪别人,有什么用?
贾政不耐,警告王夫人:“你若是还想府里好好过下去,就当这事儿已经了了,别再说出些不三不四的话来!”
这是在自家府上,在场的都是自家人,若是被被人听了去,还想活吗?
王夫人疯狂摇头:“我不认!我不认!凭什么了了!好好的娘娘,好好的龙子,说没就没了?一定有蹊跷!一定是有人要害娘娘!”
这下贾政跟贾母都变了颜色,贾政到底跟王夫人是结发夫妻,与她育有两儿一女,如今没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念她跟他一样痛得撕心裂肺,下不了手。
贾母眼里却不能只有这几个人的,她还有满府的儿孙,这些都是她的后辈,总有喜恶,到底也都是自己的孩儿,哪能任由王夫人这般胡闹。
当即就命金钏儿玉钏儿等人把王夫人拉下去:“你们太太伤心过度,已经失心疯了,带回去关起来,没好起来之前别让出来!”
金钏儿玉钏儿俱都是拼命点头,慌忙把王夫人拉下去了,见王夫人嘴里还不停说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金钏儿狠狠心,要捂王夫人的嘴。
宝玉急匆匆从外头赶回来,他如今在白马书院,在远郊,家里不敢声张,是悄没声儿找人去报的信。
宝玉也不敢叫外人知晓,挨过了今日的讲学才回来,此时见王夫人被人拖着走,心中又急又怒:“姐姐已经出事了,又何必这样对母亲!”
“孽障!”贾政见宝玉回来就开口说教,还说的是贾母,一贯孝道为重的他,自然是忍不下去。
宝玉又不曾知晓这命令是谁下的,不过任是谁,见了亲生母亲这般遭遇,也难有能够冷静的。
“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母亲如今心神俱伤,何必再如此。”宝玉挡开玉钏儿,自己扶了王夫人起来,王夫人靠在儿子身上嚎啕大哭。
贾政怒不可遏:“孽障你又知道什么!如今娘娘没了已是确凿,你母亲再说些这样的话,是想叫咱们府里都跟着她没了才好吗!”
宝玉紧抿双唇,再不说话,他也不是不懂道理,王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往日不懂事的时候或许觉得王夫人端的是管教他太多,但是后来见的多了,也知晓道理了,便知道王夫人这样只怕不是寻常人的管教,是已经有些偏执疯魔了。
方才他来的晚,说不定王夫人之前真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也未可知。
宝玉到底是跟着金钏儿一起把王夫人送回去了,才又回来。
回来时贾政已经在训斥众人了:“这事儿宫中已经盖棺定论了,咱们府里只等着宫里的消息办丧事便是,旁的话,一个字都不要多说。”
“任是谁,都不准有疑惑,也不要叫人从咱们府里人口中听到一个不该的字儿,娘娘就是难产死的,咱们府里认了,知晓了吗?”
众人一边哭,一边点头。此时哪里还有人敢说什么话?事情都摆在眼前的,宫里不让追究,谁还追究?
宝玉眼泪弥漫,心里痛得难受,幼年时,哥哥比他出众,父亲母亲都喜欢哥哥,对他只是宠溺。
唯独姐姐元春,真是长姐如母一般照顾他,教他读书识字,做人的道理。姐姐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与母亲着实不一样,或许也是如此,后来姐姐进宫了,他却始终同性格尖利的母亲亲近不起来。
他是不喜欢姐姐进宫的,任是什么样的好女孩儿,进了那吃人的地方,还有好好回来的吗?
可是那时候他小,只能哭着闹着不让姐姐进宫,却并无办法救姐姐,姐姐进宫的时候,也是哭了的,抱着他狠哭了一场。
后来进宫,那就是许多许多年不相见,宝玉想到此处,心里也悔恨得紧。
林妹妹说的对,自己当真是个糊涂虫,姐姐在宫里受苦,他却只觉得哪怕如今府里不如从前了,但是“任是短了谁的,都不会短了咱们两个的”。
这世上,哪有一辈子轻松自在的好事?不过是有人替他背负了而已。
他们这一家子,就是姐姐在替他们背负。他们不过是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而已,只在这锦绣荣华里,装作不知道罢了。
方才母亲还在哭闹,说些什么好端端的女儿家送进了宫里,眼珠子一般疼爱的,如今却是尸骨一具,哭得伤心,各种念旧不舍。
可是,如果当真不舍,当真疼爱,当初又怎么会送她进宫?送女儿进宫,难道真就觉得她还能回来?
当初送进宫的时候没觉得她是女儿,如今死了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女儿,岂不可笑?
姐姐早就死了,不过是今日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