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陈默来到徐泽洋家中吃午饭。
像往常一样,陈默站在厨房里,一边看徐泽洋一个人忙活,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眼下,徐泽洋正拿着菜刀切一块猪肉。他看了陈默一眼,说:“看你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出什么事了?跟你女人吵架了?”
陈默勉强笑了笑,说:“没有。”
“前两天你不是到她家里去了吗?是不是在未来岳父岳母面前出丑了?”
陈默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徐泽洋笑道:“还真被我猜对了。”
“你怎么知道你猜对了?”
“你那点儿小心思,我还不明白?”
陈默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我觉得我入错行了。我想去做些别的事情。”
“去做什么?”
“无所谓。搬运工、快递员、超市理货员,只要远离这里就行。”
“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暂时还不知道。跟周语菲相处得越久,我就越觉得不对劲,但我又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
“我清楚。”徐泽洋说。
陈默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说:“你清楚?”
“是啊,我清楚。这个城市是有钱人的天堂。而像我们这些人,即使是老一辈人,来到这里以后,也觉得跟家乡离得太远。”
“我只想要一份安定的生活罢了。”陈默叹了一口气。
“这个对你来说有点难。”
“为什么?”陈默好奇地问。
“因为你长了一颗不安分的心。”徐泽洋瞥了他一眼,顺便把切好的猪肉倒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刺”的一声,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烟,呛得陈默直冒眼泪。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反驳说:“我哪里不安分了?”
“你要是安分,那就赶紧跟周语菲结婚啊。”徐泽洋用略带挑衅意味的语气说,“你敢吗?”
陈默不说话了。
徐泽洋笑了,说:“这年头,待嫁的小姑娘们都要这要那的,像她这样没那么多要求的可真找不到几个了,再不把生米煮成熟饭,等她跟别人跑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可是我——”
“可是什么?难道你不喜欢她吗?”
“喜欢。”
“那不就结了?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两相情愿的事儿。快点去领证,今年内我吃你的喜糖。”
陈默沉吟了一会儿,苦笑道:“没那么简单。她爸妈不一定会同意。”
“怕什么?跟你结婚的又不是她爹妈。”
“但我总觉得有点别扭——”
“唉,男人嘛,关键时刻要拿出点魄力。要我说,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纠结。没准儿是平时那些伤春悲秋的小说读得太多了,所以才会变成这副德行。”
陈默微微笑了一下,喃喃道:“也许吧。”
“好了,”徐泽洋把炒好的青椒肉丝倒进了盘子里,“你把这个菜端出去,我们开饭了。”
一来到客厅,徐泽洋就大声喊道:“刘静,出来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徐泽洋的老婆刘静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家居服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真是的,我都木了!”她抱怨道,“我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久了。”
徐泽洋摸了摸她已经鼓起来老高的肚子,说:“为了咱家小晨晨,你下午还得接着去躺。”
刘静一边坐下来,一边嘟囔着抱怨道:“哎呀,人家下午想洗澡嘛!”
“那我待会儿把空调和热水器都打开,你千万要小心,不要摔倒了。”
“知道了知道了!”刘静不耐烦地说,“你要说多少遍才罢休。”
徐泽洋看着刘静,说:“你没听医生说吗,现在是保胎的关键时期,万事都得小心。”
“别盯着我看,”她回嘴说,“这是我的报应,嫁给你这么个爱唠叨的男人,一个又大又笨的男人。”
“我讨厌‘笨’这个字。”徐泽洋气呼呼地抗议道。
“就是笨。”刘静又挑衅地说。
“你们让我觉得自己跟空气一样,”陈默笑道,“就不能谈点儿别的什么吗?”
“跟你们两个男人有什么好说的!”
“大姐,”陈默挤出一副笑脸,讨好道,“下午我想跟大哥出去一下,行吗?”
“出去干吗?不行!他要留下来陪我。”
“不会很久的,就两个小时。”
“我知道你们想去干什么,又去倒腾那两辆破自行车,是不是?花了那么多钱买车都没跟我商量,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呢!再说下午我要洗澡,没人在身边怎么行?”
“那等你洗完澡了我们再走,可以吗?回来给你带巧克力,行不?”
“这还差不多,我批准了。”
这天阳光普照,路面的积雪已经融化,只是阴沟边还有一堆堆肮脏的雪。陈默与徐泽洋骑着自行车沿着宽阔、整洁的大街轻捷地向前奔驰。
市中心大厦林立,高悬的幕墙玻璃泻下液体般的光亮。这座由钢筋混凝土构筑起来的城市,在其沉重的外表下隐藏着某种如流体般变幻的东西。徐泽洋哼着歌,快活地向前骑着。陈默觉得,眼前的徐泽洋,是一个壮实的人,有血有肉的人,但同时也隐约觉得他有点朦胧、有点虚幻。
骑到苏堤的时候,两人放好了自行车,坐在一条长椅上休息。
陈默说:“要是我们能骑车去一趟川藏该多好。”
“去那里干什么?”
“看看不一样的景色啊,那里有耸立在冰川上的雪山。”
“你真计划要去的话,千万不要来硬拉我。”
陈默对徐泽洋笑了笑,说:“放心,我知道,我去内蒙就没叫你。”
“你去过内蒙了?什么时候?”
“就在前段时间我休年假的时候。”
“跟谁一起去的?”
陈默想了一下,说:“我们一行六人,都是年轻小伙子。我来自杭州,一个来自苏州,还有四个朋友来自上海。旅行没有特定目的。我就想亲眼见一见大草原。”
徐泽洋叹了一口气,说:“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见到了。”
“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再说,你都是要当爸爸的人了,如果还像我这样到处乱跑,大姐不弄死你才怪。”
“是的。我不像你,我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你也该知足了,老婆、孩子、热炕头马上就齐全了,还不够你嘚瑟的?”
“我离知足还远着呢。”
“那你还想要什么?趁着元旦还没过,许个新年愿望,看看来年能不能实现。”
“等到明年年底的时候,我想攒够买车的首付。”
陈默露出不解的神色,说:“房子都还没买呢,那么着急买车做什么?”
“再过一阵子小晨晨就出生了,有部车的话,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会方便一些。”徐泽洋转头看了陈默一眼,“你的愿望呢,是什么?”
陈默入神地看着一只只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行进的皮划艇,说:“我明年的愿望,就是能划着这样的船在西湖里玩玩。”
“神经!这算什么愿望?我是说认真的。”
陈默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眼睛眯成一条缝,缓缓地说:“你有过这种感觉没有?就好像你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一直等着你给它机会宣泄。某种过剩的精力,你不会使用的精力——就像所有的水都流成了瀑布,却没有水坝去改造利用它们,你有过这种感觉没有?”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懂。你觉得很压抑吗?”
陈默摇摇头,眼神迷离地看着湖对面那一片朦胧的高楼,说:“不完全是。我想我有时候产生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我有重要的话想说、也有力量说的感觉——可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力量也使不出来。”
“你有这种想去改变的念头,就是好的。”
“哦,行得通的话倒还好,”陈默无奈地摆了一下手,“可是我的想法不大行得通。在一定程度上我的想法并不重要,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做的事要重要得多。是的,是那些我更迫切地想去做的事。可那是什么事?我是说,一种生活理念能像一道X光,使用得当能穿透一切。你一想起来就被穿透了。那是我努力想要学会的东西——怎样才能生活得更轰轰烈烈一些。可是整天生活在对房子、车子和钞票的渴望中又有什么意思!而且,那些玩意儿能够真像最强烈的X射线吗?我的意思归根到底就是这样……”
“小声点!”徐泽洋低声对陈默说,“别太激动,别人都在看你呢!”
“不好意思,”陈默满脸尴尬地说,“我是想太多了。”
接着,他用手抠了抠眼角,有些伤感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他不准备为自己辩解。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再辩解,徐泽洋还是不会懂。“你要是知道我感受到的压力就好了。”他看着徐泽洋,有一种自怜如泉水一样从心底汹涌而出,“你要是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