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楚婷下了地铁向家走去。黑色的夜晚,街上一片荒凉,刮着大风。她觉得面颊上那种呼啸而来的冰冷的压力。是气流撕裂空气的唯一证据。她身边用石头砌成的路上没有任何东西飘动一下。有一棵树在风中摇晃,没有窗帘,没有布棚,只有大堆的石块。
柏油马路以及陡然的拐角。她所感受的强烈冰冷给人以很陌生的感觉。
街角的一只垃圾筐里,一份揉皱了的报纸在风中沙沙地下。痉挛似地拼命扑打着铁丝网,它使风显得那样真实。
两天以后。黄楚婷被派到一个现场去了。
窗外,城市的天空闪过视线。而窗外成为定格的那一霎那,黄楚婷在火车上回头望过它一眼。
薄暮已经将建筑物的细节抹去,它们以标杆一样屹立在柔和的磁青色中。
这种色彩并不属于真实的东西。是属于夜色和距离。它们露出了空虚的轮廓,如同等待去填充的空心模具。整个城市都拉平了,唯独那些电线杆,而以它们难以计量的高度屹立着。
超越了地球上其余的一切,它们属于自己的世界。它们在天空上写了一份声明。人类已经想到的和已经实现的一切。
它们更新了模具,可是人类已经走了那么远,他们还能走得更远,远在天际的城市里有一个疑问和一个承诺。
在星光屋顶饭店的玻璃窗里,反射着某个著名塔楼的最高点。小东西突然迸出了火焰般的灯光,然后火车在一个弯道上忽然改变了方向,城市从视野里消失了。
黄楚婷到了新的地方以后首先是参加了一场晚宴。
那张长长的宴会桌上,铺着的似乎不是台布,而是一层光。主持者坐在桌前。
这个人看上去50多岁的样子,他毫不在意两鬓染上的一缕白霜。它们在他头上黑色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同那刻板的白色衬衣,反衬着他黑色西服一样。使这个人增添了一份洁净而高雅的气质。
黄楚婷端坐着,挺直着肩膀,坐得笔直,手里握着玻璃杯的杯柄。黑色的卷发衬着白皙的皮肤。显得格外光亮,在那片刻的静默中,来宾们没有怨恨,没有恶意,也没有嫉妒。
所有人面前,整个屋子里流露出一种庄严的友好的气氛。
主持人起身发表讲话,他手拿着玻璃杯,看得出来,他提前为了他的演讲做着准备。说出的语气是一种非常诚挚的声音。
“我们是人类一项伟大事业的守护者。这事业极有可能是人类伟大的一种奋斗,我们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而我们也常常犯错误。我愿意以无比的谦卑为我们的后人开路,我们只是人,我们只是探索者,但是我们怀着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去寻求真理。与老天赋给我们的庄严和崇高进行探索。这种伟大而神圣的追求,为了建筑业的未来,干杯!”
……
建筑工地上黄楚婷被一个正在干活的小伙子吸引了。
他紧紧攥着拳头,好像手掌的皮肤和紧握的钢条连在了一起。更晚些的时候,他使劲向下踩平滑的岩石,向上顶住他的脚掌。别人看来感觉到的好像不是身体的存在,而使血流的紧张,他的膝盖,手腕,肩膀和手中握着的电钻,接到电钻在长时间的颤动,也感觉到胃在颤动,肝儿在颤动。
他面前的岩石笔直,线条消失了,在颤抖中变成了锯齿的条纹。和这个人的身体聚成一股单纯的意志和压力,那钢条的钻头正慢慢下沉到花岗岩当中。
阳光下,他站在那块炙热的石头上。他的皮肤已经被晒得黝黑,衬衣由于汗水浸湿而大块的粘在了后背上,周围凸起的采石场里,岩石互相碰撞,这里没有曲线,青草和泥土,而是一个只有石头平面的棱角分明的,简化了的世界。
岩石是经过了几个世纪风化沉淀而成的,是在一个位置的深度里逐渐冷却后的沉淀,它被抛至被挤出表面,他仍然保持着自然压力的外形,以对抗人类在它表面施加的压力。
一处切割都产生出整齐的平面。每一次重击形成笔直的线条。
这个打击使石头裂开,电钻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嗡声,紧张的声音,穿过神经,穿过头颅,似乎那战斗的工具正在慢慢粉碎石头和拿着工具的人们。
每天晚上黄楚婷都会步行15分钟左右,从现场回到自己的住处。她踩着那片树林脚下的泥土,令她觉得柔软而温暖。
现场度过的每一天,黄楚婷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晚上她会暗自发笑。她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快乐,黄楚婷低头看着自己脚踩着的地面,地面似乎也作出回应。她身后留下清晰可见的脚印,这是让步的意味。
她住的房间条件并不好。地板上的漆早已经脱落了,只剩下灰白的木板。她晚上回到这里,都会在浴盆里躺上很长时间。让温热的洗澡水把她身体上的灰尘抛掉。她眼睛靠在浴盆边上,全身的疲倦渐渐消除,只剩下那种让全身紧张的疲倦,缓缓远离肌肉的快乐。
黄楚婷有时会到屋后的树林里走一走,她会趴到地上。胳膊肘向前撑起手托着下巴,观察眼前绿色草叶上的花纹。再朝它们吹口气,看到草叶颤抖随后又停了下来,
黄楚婷翻了一个山坡,躺着,感到身下地面的温热,头顶上叶子还是绿色的,但那是浓密的绿色,好像要在黄昏把它溶解之前,浓缩成最稠密的颜色。
远处的柠檬色,天空的映衬下,树叶一动也不动,那耀眼的苍白凸显出光线在渐渐变得暗淡。黄楚婷的后背紧紧贴着身下的泥土,土地似乎试图抵抗,但最终还是让步了。好像是一种无声的胜利,黄楚婷感到腿部的肌肉彻底放松了下来。
有时候她会坐起来长时间不动,然后浅浅地微笑。想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想到她怀着好奇和冷静,关注自己一直在设计的建筑。她感到无比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