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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娶亲

忠瑞起个大早,套好了马车,悄悄地将一把香火塞到棉袄里,趁二老还没有出房门,静静地出了西堡子。作为男人,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要为家族做的一件事情。

西堡子东边的斗门镇上有一对儿石婆石爷。每年七巧,周边村庄的善男信女都会去石爷石婆那儿求子赐福。如果有娶亲的人家,新郎也会在当天日出之前去石爷那儿上炷香,做这号事儿得趁个稍早儿。

大年初三的日子,西堡子有娶亲的人家,新郎正是忠瑞。新人是李家村有名的大脚姑娘李云儿。

天亮了,李家村那边同样忙碌着。嫂子这阵子正在催促云儿顶上盖头。娶亲的轿子已经近村,悠扬的唢呐声已经远远地传来。

母亲迈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走到女儿面前,未开口,眼圈已经红红的了。她望着女儿红色的丝绒盖头,再看看女儿留在裙裾下的一双大脚,一丝担忧掠上心头。云儿双手扶在母亲肩上,轻声抽泣了起来。

早在十天前,家族内就开始给云儿送路。还是老规矩,每家都是三碗臊子面或者十个鸡蛋,轮流送到姑娘的绣房里。云儿与亲人分别近在眼前,分分秒秒都充满幸福与喜悦。

云儿家的八仙桌上,系着红丝线的筷子码放在一对红瓷碗上。堂前的长凳子上整齐地堆放着各色的被褥,被褥上面堆放着床单、门帘、信插、床帏、甩子等嫁妆。村庄的穷人家一般嫁姑娘时都是租用凤冠霞帔,而父亲李善堂专门给女儿在西京城定做了一整套崭新的凤冠霞帔。云儿是他的独生女儿,孩子一辈子的事情,要的就是这点风光,绝对不能造次。李家好歹也算有点门户,不能让乡党看笑话。

礼炮终于在村口炸响了,“噼里啪啦”引来村民们围观。在迎亲队伍的前面,西堡子的小伙子们用拾箩承载着挂面、猪肉、莲菜和点心。十个大大的上车馒头摆在木盘子上,雪白雪白的,点着红点儿,格外喜庆。后面的花车被打扮得像一座移动的房子,拱形的撑子上面覆盖着花被,上面缀扎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颈脖上绑着红绸子的辕马威武雄健,脚踏尘埃掷地有声。

代替新郎来迎亲的是新郎忠瑞的堂哥英瑞。他骑在大马上,身穿黑色礼袍,头插花翎,一副英俊的模样。按照西堡子的讲究,新郎只在自家门口迎亲,并不会离开家门半步,更不会去岳丈家娶亲。

迎亲长龙被迎进门,在院子的桌子前围坐,等待用餐。四个凉菜碟子摆放在饭桌的四角,这些菜是不能吃的。有红罗卜丝、青菜、土豆丝、黄花菜,厨师将这些菜焯一下,不放任何佐料,捏成尖尖的塔型,装碟。人们都知道,厨师刀工的好坏就体现在装饰碟上。

臊子面端上来了,迎亲的人很快吃上几口,只是礼节性地动动筷子,不敢贪吃,他们要装嫁妆,后面的活还很多。热情的新亲为他们出凉菜碟子,炒热菜,激动得合不拢嘴。趁着婆家人帮忙装嫁妆的空隙,云儿的嫂子迅速将新亲带来的礼馍切成薄片,马不停蹄挨家挨户分送给全村人家,与人分享她家的幸福与喜悦——分享是他们最大的传统美德。

两个描龙画风的箱子是夫家提前定做的,已经被嫁妆塞得满当当的。

终于,唢呐声起,迎亲送亲的队伍汇聚在一起,就要离开李家村了。

很快,绝尘而去的花车后边,传来母亲李荆氏无比悲痛的哭声。从此姑娘离开娘怀,天底下哪个母亲都会伤心。这同样是规矩,哪怕是后娘,也要在此刻象征性地嚎上几声,免得别人闲言碎语,落下话柄。

姑不送,姨不娶,这还是规矩。送亲的是云儿哥哥李纯龙和媳妇。按照风俗,新娘的父母是不能陪着来的,未出阁的大姑娘也是不能送新人的。小侄子珞珞给姑姑云儿抱着梳妆匣子,里面是些头花、簪子还有泥人等,匣子落锁,等到了新郎家要用它讨取彩头,分享喜庆。匣子里还放着一个宝贝,它是李家传女不传男的传家宝拐杖,由两节楠木制成,中间由黄铜螺丝连接,可以连接也可以分开,珞珞从未见过。不过从匣子散发出来的香气判断,一定是稀世宝物。他坐在花车里,不停地看着姑姑。他觉得姑姑是这个世界最漂亮的新娘,瓜子脸,大眼睛,薄嘴唇,柳叶眉,耳朵上戴着金耳坠,这些都被盖头挡着,他只能看见姑姑那双穿着红色白底布鞋、白色棉线袜子的大脚。在家里,珞珞和云儿最亲,他真舍不得姑姑出嫁。

车队远远地看到了西堡子宏伟的南门。

西堡子是一座完整的城堡。

早在明王朝建立前,当朱元璋攻克徽州后,一个名叫朱升的隐士便告诉他应该“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高筑墙。”他采纳了这些建议。当全国统一后,他认为天下山川,唯秦中号为险固,遂命令各府县有条件的最好筑城,以防匪患。距离西京城一步之遥的西堡子也在这次轰轰烈烈的筑墙浪潮中,请秦岭观音山的住持静虚法师到村中看了风水,再请高人设计,画了草图,斥巨资用了三年时间,建筑了这座牢不可摧的方形城堡。城墙是用黄土分层夯打起来的,最底层是用石灰、黄土与糯米汁混合夯打,十分坚硬。开南门与东门两座城门,分别建造了箭楼。城门洞上安着铸铁的两扇大门,外面被厚厚的黄铜皮包裹着,上面的乳钉在阳光下灿灿发光,里面的门闩足足有五尺多长,内设玄关。大门周围用青石板铺地,与村中道路上的青石板连成一片。这些石材是村子请人从秦岭拉回来的。城门楼子用青砖包裹得严严实实,延伸了大约五六丈远,逐渐过度成土墙。城墙顶上用青砖铺就,敲钟守夜人走在上面如走在宽阔的大街上。城墙外面是深深的护城河,就地取土留下的印迹。两个大门外面是两块巨大的木板吊桥,也被黄铜包裹着,与大门浑然天成。吊桥覆盖在护城河上,每当夜晚来临,被看门人吊起,形成孤立的一座城堡,与外界隔绝。最引人注目的是箭楼,里面有阁楼,有瞭望口,宽敞明亮,是专门为守门人盖的,也是战争的需要。

后来,静虚法师看到自己的创意在勤劳善良的西堡子手中变为现实,欣喜之余,随口编了一段顺口溜:“西堡子不一般,长安城内天外天。城墙的高度九米三,上窄下宽包青砖,边长米数二百三,九百二的城圈圈,城内面积七十九亩三,街道整齐青石板,工字形状很美观,关中大地美名传。”这首语言平实朗朗上口的顺口溜被村庄的孩子们传唱至今,讲述了它的真实存在。

能嫁进这样的城堡是无数妙龄少女怀揣的梦想。

一街两行的村民走出城堡,站在官道的两旁,想一睹新娘的风采,看看丰盛的嫁妆。狭窄的巷子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

拜堂的场面宏大而隆重。站在门口的忠瑞在人们的簇拥下,与新娘一起来到堂前。忠瑞的父母亲端坐在高背椅子上,墙上挂着祖宗的画像。主礼先生开口道:“拜堂时候甭胡看,先看媳妇的红脸蛋。”话音未落,引来人群一阵骚乱。有人喊:“揭盖头”。主礼先生说:“你们着啥急呢,到时候有人揭。媳妇儿到堂前,还得个老牛钱,快给娃蕞蕞个钱。”

忠瑞的老父亲掏出一袋铜钱递过去,李纯龙帮妹子收了。主礼先生这才宣布:“拜天地啦……”

这时候,堡子的人早把喜堂围得插不进一苗银针去。他们早听说这位新娘长得如花似玉,今天一对新人站在一起,新娘果真比忠瑞高出半个头,只可惜,他们看不到姑娘那方盖头下的脸蛋儿,只看到那双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的大脚,踏实地踩在忠瑞家的青石板上。

流水席从日头西斜吃到天黑,满满一条街,摆满了酒席,几乎是全村出动。坐席的老人怀里抱着孙子不停地推杯换樽,“十三花”吃完又吃知名的“十八碗”。孩子们吃一会儿,玩一会儿,欢快地来来往往。

最会坐席的要数那些缠脚的老婆婆们。她们拖儿带女,身上必备一样东西——干净手帕。等她们喂饱了孙子,自己喝过汤汤水水之后,用干净手帕给孙子们夹起了“蛋蛋馍”,里边夹进条子肉、葫芦鸡、粉蒸肉等适合塞进馍里的肉品。通常这种时候谁不笑话谁,都觉得浪费可耻,久而久之,蔚然成风,主家端下去的盘子都是空的,客人捎回去的都是好东西。当然,过完喜事,执事们回送借来的家具食具也不会空走,必须给他们分些未曾享用的美食,这是主人特意有备而来的。有时,看过事主家的经济状况不在于席面宽窄,更在乎回送的是否是硬菜,甚至整块的腊牛肉。

客人们酒饱饭足,客散撤席。

新娘云儿终于盼到了散席,换掉了凤冠霞帔,穿上了“红滚身”,来到了婆婆屋子,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公婆的房间。坐北朝南的房子临街,屋子里盘着一个大大的土炕,炕上摆放着一个炕桌,与炕同宽,桌子上叠放着三床被子。炕前立着一张银柜,银柜上直接摆放着水烟袋和大烟盘子。银柜对面放着两把木圈椅。公公婆婆两个人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看到云儿进来,也不言语,等着新媳妇开口。云儿低着头小声说道:“爸、妈,你们晚上想吃点啥?”一脸严肃的二老让云儿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见二老不吭声,她继续说道:“爸、妈,我去下点面条吧?今儿你们也没好好吃饭。”聪明的媳妇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婆婆“呼噜呼噜”地抽着水烟,眼皮都不抬,开口说道:“坐席剩那么多的谁吃啊?”云儿悄悄退了出来,怯生生地对忠瑞说:“你去问问大人晚上想吃点啥,我去做。”云儿站在门口廊下听候吩咐。一会儿,忠瑞出来说:“云儿,熬点大米米汤吧,咱妈喜欢喝稀饭。”

“好,我这就去。”云儿心想:请老人个示下还这么费周折的,大宅门的规矩真多。

执事们派人收拾完桌椅板凳,没等一家四口吃晚饭,闹洞房的人已经你推我搡地来了。

结婚头三天无大小。那帮平时与忠瑞要好的毛头小伙子们,早早地将八仙桌抬到院子中间,在上面放置两把椅子,在椅子上倒扣两个斗,起一个平面,叫人将织布机上面的配件圣子取下来,留下绳头,挽许多的绳结,在圣子周围放置新娘的头帕、梳子、篦子等零碎用品,一切道具准备就绪,即将上演闹房的第一个节目“拜圣子”。这个婚俗源远流长。相传很久以前,人们对于皇权的崇拜,抑或本身西堡子什么人接到过圣旨,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淡忘了,但是,这种潜移默化的东西却演变成婚俗保留了下来,向人们昭示着什么。因为,在当地方言中,旨与子谐音。

云儿换完衣服,被人请到了院子。他们将忠瑞扶到最高点,让他骑在圣子上,摇摇欲坠的样子。有调皮的汉子恶作剧,摇动八仙桌,看他的西洋景。桌子下面妩媚的新娘云儿担心新郎掉下来,又不知所措。闹洞房的定下规矩,也是西堡子村民普遍遵守的规矩:忠瑞解一个绳头,云儿磕一个头。忠瑞心疼云儿,恨不得一下子解开所有的绳头,让她只磕一个头就收场,那样的话,耍房的人就乏味了,没有看头。相反,云儿也担心新郎在上面不安全,恨不得多磕几个头,让心上人早点儿下来,结束游戏。还好,这帮没大小的,看见俩人落落大方,没有扭捏之态,一个拼命解绳子疙瘩,一个鸡啄食一般磕头,一派夫妻和睦相知相爱的景象,没耍头,便早早地收场了。

然而,闹房的过场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时,过事使用的筷子尚未归拢,他们准备再上演一出“捡筷子”戏法,继续耍闹。其实,从古至今,闹洞房的手段花样频出,目的却只有两个,让新人出洋相和性引导。

他们将筷子向空中扔去,满院子地上、桌上、凳子上都是凌乱的竹筷,要求新娘快速捡起,洗干净整理好交给新郎。云儿眼见天要黑了,她依仗那一双大脚,干脆麻利,一会儿功夫就把筷子归置好了。没等她交给忠瑞,那帮小伙子趁其不备,一把从她手上抢过筷子,再使劲一扔,筷子如天女散花一样掉落下来,“无意”落在房顶上。忠瑞不愠不火,云儿站在原地望着刚刚就职的新郎。那帮人不住地起哄,让大脚新娘亲自上房去捡。木讷的忠瑞哭笑不得,悄悄端来梯子,爬上房顶,准备帮云儿捡。忠瑞上了房,云儿在下面接,闹房的感觉不过瘾,非要云儿也爬上梯子。这下,梯子上面一下子立了两位新人,捣蛋的小伙子们前后摇动梯子,看他俩如何应对。云儿大声喊救命,忠瑞连忙下几个台阶拉住她,护住她,引得大家呼哨声起。这是他俩第一次授受,第一次肌肤之亲。云儿感觉到了忠瑞粗重的呼吸、温热的体温以及他身上散发的特别味道。这种味道不同于父亲李善堂,更不同于侄子珞珞。她喜欢眼前这个文弱寡言的小伙子,享受属于自己独特的人生际遇。他的声音富有磁性,根本不像一般男人那样粗壮拙笨,不管人多么烦躁、多么委屈,只要听到忠瑞的声音,顿时就能安静下来,像依靠在亲人怀里一样温暖和顺。

忠瑞最吸引云儿的是他的皮肤像玉兰花一般雪白,这主要源于一种叫做遗传基因的东西。当年西周王朝建都于沣水西岸,也就是西堡子所在地。文王的儿子们大都聪明能干,他的九子康叔在封地卫国一番大作为后,调回沣京担任西周司寇,由他儿子继续管理卫国。传说康叔死后,不甘心离去,化作一条白龙盘踞于此,护佑当地百姓,西堡子北面那座“冢疙瘩”就是文王九子的长生之地。也许当地人的皮肤洁白与白龙有着某种牵强的关系,不单忠瑞家族,西堡子其他家族白人也特别多。然而,忠瑞的祖先却奇怪地长着黄胡子,人称黄髯公,与肤色不一致,家中男子不论长幼,只要是长在口唇周围皮肉里的毛发,统一都是黄色,况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从绒毛变成硬胡茬,颜色绝不改变。云儿喜欢新郎的黄胡子,更喜欢他洁白的皮肤。

与拜圣子、捡筷子相比,闹房大戏的大幕到了晚上才正式拉开,当然,他俩也绝对不会像白天那么轻松自在了。

吃罢晚饭,不知道是哪个猴精的坏蛋小子趁人不备,脱掉忠瑞的棉裤,只留一件单衬裤,用绳子将一对新人面对面捆了。偷取了不知谁家女人的一苗银针来,后边还带着长长的一根红线。细细的银针猛地扎进忠瑞的屁股,他本能地躲闪,腰一挺,引来人们“哈哈”大笑。再一扎,他坚持着不挺腰,疼得呲牙咧嘴,倒吸着一口口凉气。忠瑞骂道:“你们这帮哈怂,没见过你大跟你妈成亲?”

“看来,这小子还懂得,莫不是提前偷吃禁果了?这是练习,一会还要来真的呢,哈哈。”说这话的是忠瑞的堂兄,粉坊的景瑞。他五年前成了亲,经营着自家的粉坊,已经是三个儿子的父亲了。景瑞说:“噫,兄弟,你裤子上是啥东西?”大家停止了捆绑,仔细一看好像是血迹,坏笑道:“忠瑞,我的他婶娘啊,大喜啊,你见红了哇。快去拿白布来!”云儿羞得脸色绯红,低头不语。其实,他们闹了半天,要欣赏的就是女人这点儿风景。

传统的闹房要持续三天,男人们轮番上阵,又是挠痒,又是蒙眼,忠瑞实在招架不住。他在云儿耳边小声嘀咕道:再坚持一会儿,半截堡子都是自家人,绝对不能翻脸。聪明的新媳妇深谙此道,毕竟她也是大家闺秀。

夜很深了,俩老人从堂前给他们端来点心,说:“闹一闹就行了,吃些点心回去吧。”见老泰山发了话,那伙人也闹乏了,每人拿了一包点心散开了,临走时说:“俺明儿黑还来呢,你俩提前准备好啊!”云儿躲在男人身后,不敢接话。热闹的闹房游戏,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在老人们的劝解与求饶中草草收场。

老泰山为一对新人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无限怜惜地说:你们早点儿睡吧。说完出去了。

院子的炉子上还有热水,忠瑞打来热水,要给云儿洗脚。她羞怯地问道:“你给妈洗过脚没有?给我洗脚不怕人笑话?”

“那有啥呢,等妈老了,我给她洗。”

“咱们一起洗吧。”于是,一个木盆子里一双大脚压住了另一双大脚。

洗完脚,忠瑞给他们铺好了被褥。“媒人可没介绍说你会伺候媳妇。不过我还是害怕,害怕咱妈,她那么威严冷峻不苟言笑,让人难以捉摸。”云儿说道。

“不用怕,他们俩都是好人。不过,你个新媳妇刚赴任就开始挑剔公婆,看我怎么收拾你!”未等云儿脱完衣服,忠瑞亟不可待扑上去要挠她腋下,媳妇不住地求饶,慌乱中打落了身后老人前一天放上去的蒲篮,核桃、大枣、柿饼撒落一炕。

忠瑞侧身去吹灯,刚刚俯身下去,后院子传来关中耕牛“咩咩”沉闷而稳重的叫声。少顷,屋子传出一对新人略显矜持而急促的呼吸声。看来,梳妆匣子里面的那些羞于示人的泥人只能闲在那里睡大觉了。

第二天回门。

云儿十分想念家中的父母,恨不能三更天就看见朝阳。雄鸡叫了头遍,她就起床梳了头,抹了母亲自制的桂花头油,净了手准备蒸馍,这是几千年的规矩。这一天,新郎正式拜见岳父母。按照婚俗,回门不能走回头路,必须从西堡子的东门出去,绕道进入李家村。忠瑞套上自家的轿车,那匹养得膘肥体壮的黑马早被他喂得饱饱的,站在后院等候这主人的召唤。黑马是忠瑞从小喂大的,他有心里话对马讲,有委屈向马诉说,亲如兄弟。少有玩伴的忠瑞在成长的过程中,在割草、耕种、喂马中重复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马是他最忠实的小伙伴,是他的一位“亲人”。在一次次与马的对视中,忠瑞感到了温暖与仁爱,体恤与富足。今天回门,他不再借用别人的辕马,自家的黑马责无旁贷去驾辕,为主人出力流汗。父母花费巨资打造的豪华轿车从今往后将成为云儿走亲访友的主要交通工具,这让年轻的少妇觉得特别新鲜和荣耀。李家村也是比较富裕的村庄,但是,绝对没有人打造这样的车,光是油漆的价格就会吓退众多的乡邻,更不用说车上的配饰与铆钉,稀世木料与棚顶。西堡子人打造豪华轿车,除了取决于各家雄厚的家底,还源于他们掌握着秘而不宣的培育良种马的技巧,良马是专门在场面上行走的动物,也是身份的象征。

提起养马,忠瑞还算不上村上的养马能手,他的黑马最多算中等偏上。而楷瑞家的骡马在西堡子堪称一流,个个膘肥体壮,让人艳羡。早在一千多年的宋朝,西堡子就是皇家御用军马的饲养场、后勤部,养马爱马是村民的看家本领,一直传承至今。在交通基本上靠走的年代,马对人们的贡献绝对不亚于今天的飞机、火车和高铁。

下了马车,应云儿的要求,忠瑞第一次带领大脚新娘从东门马道上了城墙。城门下面明显阴冷,像条穿堂的风道,城墙上面则是另一番天地。跑上城墙,放眼望去,呵!城外绿油油的麦田像油画一样翠绿得惹人喜爱,远处村庄袅袅炊烟悠然升腾,宛如一幅上乘的山水国画。城墙下面的护城河冰凌解冻,波光粼粼。阡陌小道纵横交错,春节走亲戚的行人,行色匆匆,扶老携幼,挎篮前行。城墙内是他们生活的家园,大瓦房鳞次栉比,还有零星相间的二层楼房,“井”字形街道赫然在目。行人、牲口守着自己的家,各家门前后院的树木一目了然,大都是杨树、柳树和国槐。云儿由衷地赞叹西堡子的先民们英明,请人设计并建造这座威武坚固的小城,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担心盗贼偷窃、窥探,可以安枕无忧地生活在这里了。

云儿陶醉在一派美景当中,轿车刚出东门,突然,不知何故,黑马尖叫了一声,直往前冲,将云儿几乎颠簸到车下,导致她呕吐不已。忠瑞从小生长在西堡子,双脚把城门石条都能磨下去三寸,眼睛闭着都能摸见护城河边几棵树,几颗石头,河里几条鱼,几只虾。自家的黑马要不是瞧见啥不干净的东西,怎会惊悚到如此地步?这时,一阵旋风刮过,马车继续呼啸狂奔,像疯了一样,忠瑞跟在轿车后面,使出浑身解数拼命追赶,却无论如何也拢不住马笼头。果真照这个速度跑下去,黑马跟新娘李云儿非跌进沣河不可。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有神仙点化,马儿神奇般地停下了奔腾的脚步,站立在原地,委屈地摇了摇头,转转脖子,不耐烦地使劲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两股清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随之,两胯之间一股黄色山泉喷流而下,倾洒到地上,立刻泛起一堆白色的泡沫,弄湿地面一大片。

忠瑞顾不得许多了,急忙上车察看云儿。新人紧紧地抓住车帮,不敢松手,几乎从车里颠沛下来,头上的花儿落了,发髻散了,衣服乱了,惊魂不定。木讷的新郎笨嘴拙舌地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怯怯并深情地望着她,手在胸前比划着说没事了,没事了。他牵起云儿葱白一样的小指,放在自己胸前,帮她整理衣衫。回门事大,时辰是掐算好的,不可造次,他俩纵有万语千言,也要留到晚上再说。等他把云儿再次扶上轿车,整理好轿车,却发现恍惚中,好像有一个男人的影子跟随着他。他定睛稳神四顾环找,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黄沙从他们的身边轻轻刮过。忠瑞蹲下身子,查看那人是否躲在车下,发现依然空空如也。大路旁两排高大笔直的白杨树像咸阳城的国军一样笔直地站立在街道两旁,一抱粗的树后也空无一人。云儿问:“刚才拢马的人呢?”

“你也看见了?”忠瑞觉得蹊跷,捋了捋他的黄胡子,端正衣帽,疑惑地摇了摇头,抬腿上了轿车,扬鞭策马,继续前行。猛然回头,发现一位身材魁梧身着灰布棉衣的和尚,身背褡裢,怡然自得地走在去往西堡子的大路上。忠瑞心里顿时豁然开朗:怪不得呢,观音山的住持五常法师给西堡子送银子来了!想必年前大雪封山绊住了他,下不了山,最终在正月初五以前赶来了。刚才,一定是文武双全的他拦住了马,神也!

忠瑞小两口最终赶在太阳爬上房顶之前到达了李家村。

与贴心小棉袄分别仅一天,母亲李荆氏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像过了一个世纪似的。“妈,我看见公婆二老心里就发毛,你跟我爸也不打听好,哪儿有那么厉害的老人?”

“傻女子,公婆厉害能震住你呀,要不然,你一个大脚片还不知道要跑到京上去咧!”忠瑞在一旁抿着嘴笑。

“妈,你狠心。”云儿嗔怒。

“好娃呢,西堡子可不是谁想嫁就能嫁得进去。不害怕,天下哪儿有个不疼儿女的父母?你家有的是钱,他又是独生子,老人百年之后,有你做主的那一天。”李荆氏悄悄在女儿耳朵旁嘀咕道。

“哦,妈,你不知道,吓死我了,刚才我们一出城门——-”忠瑞一个眼色递过去,云儿便心领神会,住了嘴,欲言又止。

吃完午饭,忠瑞两口子回到了西堡子,回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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