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卡罗琳死了。就像我计划好的那样,死的漫长、拖沓又格外恶心。我本想用一台联合收割机杀掉她,把她剁成碎片,让她血肉横飞。我能看到鸟儿飞起来抗议,小小的昆虫不断地被她的尸块袭击,人群的哭喊声也越来越强烈,他们死死地盯着她那一点残存物,她曾是那样貌美可人,正当韶华。但到了最后关头,我却改了主意。何必去打破这个英国乡村的宁静呢?
我曾在上一本书(《真理、谎言与宣传》)的最后承诺告诉你们我最终是怎样摆脱卡罗琳的,所以我在本书的结尾讲述了她的死亡。
你们不好奇吗?卡罗琳做了什么让她最后以这样一种邪恶又痛苦的方式死去?实话说我完全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是我未写之书的女主人公。她可是个绝佳的例子,证明作者可以怎样为所欲为,只要别付诸实践就好。
作者能掌控笔下人物的一生,这是我们的特权,但我们却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当我坐在伦敦的一间窄小的前厅里,就算穿着厚实的羊毛袜和毛绒拖鞋,我的脚却依然冻得发僵,我敲打键盘的手指也还是发麻,对此,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抬眼瞥见铅灰色的天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我能听到车轮在湿滑的柏油路上打滑的声音,也能听到行人走过我房前时脚下威灵顿长筒靴踏出的“啪啪”声。几年前,我还压根没有听说过季节性情绪失调这种病,它的症状就是每当天气不好或者阳光不充足的时候,人就会心情抑郁。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伦敦的太阳了。还记得我初次坐飞机出行的情景,当飞机升上云层,我惊讶地发现,太阳就在天上,将缕缕阳光洒在松软洁白的云枕之上。原来太阳还在啊,当然,太阳没有离开!我居然以为它抛弃了我们,真是太傻了。但是如果你一连数日见不到阳光,你也会有这样的想法的。
比季节性情绪失调更可怕的是,那时糟糕的天气正在摧毁我的创造力。早前我曾与南非广播公司(South Afric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签约,负责编写一系列电台节目,可那时的我绞尽脑汁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我将在后文中把“南非广播公司”简写为“SABC”,我实在是太懒了,省得我每次都要打那么多字。)
我刚从德班搬回来不久,那是南非西部的一个沿海城市,正对着温暖的印度洋。在德班,我文思如泉涌,语句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从我的脑袋里飞到了屏幕上,好吧,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在这用了一点破格修辞。
我开始怀念自己曾经的工作,怀念与那些非同一般的人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我回忆起在约翰内斯堡SABC电台工作时的那种兴奋,想到我在德班通信部的旧友,还有我和同事在非洲小镇里拍摄各种节目时的那些难以忘怀的故事。
但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刚写完SABC的最后一档节目,住的地方又离他们相隔千里,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让我写新的节目。我早期曾接受了数十年的教学训练,课堂召唤着我,唤我重拾旧业。
我一点都不想再当老师。我早就听说了那些住在神圣学术殿堂里的现代怪物。如果说三十年前的教育界乌烟瘴气,现在更是一塌糊涂,《健康与安全》和《我知道我的权利》这两档节目已经关注到了这一点。在我看来,对现在的教师来说,获得柔道黑带或其他武术等级要比在20世纪七十年代在师范类大学里待上三年有用得多。
更糟糕的是,当时我住的地方也不是伦敦的好地段,所以就算有人想要给我一份工作,我还是要预想一下最坏的结果。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课堂上发光发热了,实在是有点生疏。不,是完全跟不上了。孩子们能把我说得哑口无言。
起初,我曾试着去找一份能得到实际报酬的工作,为此花了不少钱买了《作家与艺术家年鉴》;也曾去拜访我能亲自拜访的每一家制作公司,向他们推销我的作品集视频。我也收到过几个含糊不清的许诺,可到头来都不过是些空头支票。如果当时我清醒一点,就应该能明白,我在这个地方开拓广播和视频事业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我离开这个国家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完全和现代的英国脱节了。
制作公司的人会快速地浏览一遍我的作品集视频,视频中展示了一些我的工作成果。他们也并不是不为所动,基本上所有看过视频的人都表示很喜欢里面的内容,认为它们水准很高,但是,与英国完全不沾边。
说句实话,鉴于我自己从电视里看过的英国电视节目,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融入其中。我看过老师在有的智力问答节目中被自己的学生问倒,也看过说英语的木偶,它用的那些词,我会毫不犹豫地打上红叉,要是我自己的孩子说话用那样的词,我也会立即纠正她。还有一些节目我根本就看不懂,我必须打开给聋人看的字幕,因为节目里的对话要么是含糊不清,要么就是口音太重。
还有很多节目大量地引用我压根没听过的人物、事件和观点。当然,大多数电视节目都很浮夸,听起来就像是全国越野障碍赛马一样,这些都不对我的胃口。
英国电视中的单方面的纪录片也令我很感到很别扭。这一点我几年前就领教过了,当时我想要就动物针灸表达一些看法,但电视台直接拒绝了我,他们拒绝制作一档兼具两面性的节目。我的这个想法最终也没有实现。
我收到的可能性最大的工作是一个含糊不清的邀请,要我去谢伯顿制片厂(Shepperton Studios)写一篇医用手套的稿子,但也不过是因为制造商跟非洲有点联系。我曾为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写过文章,但没有一个能让我提得起兴趣。不仅如此,我很可能每四个月才能收到一份邀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买不起食物的情况下撑那么长时间。
我也试过不少其他的工作。所有招工的岗位我都会去试上一试。超市不让我当收银员,因为我还是需要使劲盯着硬币看才能搞清楚它们的面值。当地的酒吧也不要我,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连当初培训了我的教育机构也不愿意再为我登记一次。我听不懂花里胡哨的伦敦腔。别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压根理解不了他们在说什么。
哪儿都不要我,职业介绍所也是,那里现在可能叫工作中心还是什么别的名字?当时我走进去登记,在一个小姑娘对面坐下,她的年纪差不多可以做我女儿了。
“嗯。我看表格里写着,你一直住在国外?”她摇着我填好的表格,就像摇着一面旗子一样。
“是的。”
“住在另一个国家?”
“对。”
“在哪?也就是说不在英国?”
“不在英国。”
“所以,你一直不在英国工作?”
我想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但我还是礼貌地回答她:“我不在英国工作,我一直在非洲工作,在南非。”为了加深她的印象,我补充道;“我总是在忙。甚至把我最小的女儿放在手提婴儿床里带到教室去。”
我想就算这番话不能打动她,也至少能证明我是一个努力工作的人,但是我错了。她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颇不情愿地低眼瞅了瞅她面前的表格。
“出国是为了……”桌子对面的这个年轻女孩开始计算在我身上花掉的时间。
她终于问到重点了。我是出国了,我漂洋过海。我没有待在英国,而是背井离乡。我没有定居在英国,而是在海峡的另一边,在异国他乡。巨蟒剧团[1]的鹦鹉形象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刚过二十年。”我试着给她一点帮助。
“我会数数。”她反驳道。然后继续看那张我认为已经填地非常齐全的表格。
“嗯……所以呢,你就认为自己可以回英国申请失业补助了?”她面带讥笑说道。我觉得她这样说有点不公平,我猜她的祖先应该是来自气候更温暖的地方。
“不!我不是来这里要钱的,我不过是想要重新进入养老系统,想要来盖个章。”其实这是个天大的谎言,我非常非常确定自己并不想回到系统中,我根本就不想回来,但我已经在这了,并且很可能要待在这里。我不得不考虑未来的养老金问题。
她抬起头用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讥讽地说道:“我们早就不用印章了。”
“啊,那么,不管你现在用什么东西,我都会去找工作的。”我重新找回了理智,打算向她示好。
“这话还算中听,因为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向养老系统缴纳过任何费用。”她那口气就好像我刚从精神病院放出来,或者我刚在监狱服了很久的刑。
她突然厉声说道:“我需要你的银行信息。”
我答道:“你要我的银行信息?要它做什么?”
她看着我,我无法确定我从她的眼中看到的到底是怜悯,还是轻蔑。
“这样我们好给你转账啊。”
“但是我以为我说了。呃。你也说……”我有点被搞糊涂了。
“听我说,”她慢慢说道,好像在跟一个脑袋不清楚的三岁小孩说话一样,“如果你符合条件,那我们就应该给你钱。这是你的权利。”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这最后一句话就像是子弹一样。然后她回过头去,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上面显示你在系统中,这样的话你将在……”她停下来,发挥自己有限的数学能力,“两周,两周之内收到支票。资金需要延迟到下一周。我们每隔一周出一次账。那么,你的银行账户是多少?”
我必须要使劲想想。如果不算上那个早就被我们抛弃多年的负债户头,我在英国就只有一个银行账户。几年前,为了收到我第一本书的版税,在南非的我开了一个新账户。我本想着每隔一段时间,总部在英国的出版商就会把钱源源不断地打进我的账户。但哪有这种好事。据我所知,到现在为止,我的账户里共有巨款4.1英镑。我把自己的账户信息告诉了她,然后看着她不屑地做完了剩下的文书工作
结束了漫长又痛苦的面谈,我从政府的办公室逃回家中,心里想着,欢迎回家。知道祖国的人们见到你这么兴奋,还真是不错。这种欢迎方式可真温暖。
门铃响了,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前门开了又关。有人短促地敲了一下内门。
“请进。”我喊道,“稍等,我马上就好。”
“我可以等您,别着急。”一个带着浓重伦敦腔的声音响起。
我把手稿和附信滑进一个大信封,然后转身递给这位邮递员。
“老天啊,你是黑人!”
邮递员看起来惊慌极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啊是这样的。实在是抱歉。”我吞吞吐吐地说,“我绝对没有对您不尊敬的意思。只是……”我该怎么解释啊,我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非洲人说话都会带着独特的非洲口音不是吗?在我面前的可是个英国人,他的祖先是来自于遥远的地方,但他生长在英国,而且听起来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抱歉。”我嘟囔着,“呃……我只是,我刚刚从非洲回来。见到您我有些惊喜,就是这么回事。”
邮递员笑道:“没关系。”
“对了,这个,”我指的是信封,“这个是寄往约翰内斯堡的。”
“这个城市是在非洲吗?”
“是的,南非。”
邮递员说道:“我没去过非洲”
“那是一片美妙的大陆。”我回答道,“而且,我很想念那里。”
“这样的话,我们也是一种位置互换了。”邮递员一边说,一边把我的信封塞进他公司的快递包,他扯下带孔眼的封条然后递给了我。他又说:“你要回那里去吗?”
“我希望能回去,可能会吧。我想回去,但是不确定能不能回。”
等一下!是什么阻止了我?撇开钱不说,是什么阻止了我回非洲?我在伦敦过得不快乐。我想念湛蓝的天空,想念鼓声响起时脚下的震动,想念尘土飞扬的大地,还有那种似乎触手可及的危险,正是我脚下那蠢蠢欲动的危险让我时刻警醒,让我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就在前一晚,我的小女儿还告诉我,她在英国有多么不开心。她想念德班学校的校规,她在英国的学校里看到了很多药,这把她吓坏了。她在英国再也学不到数学和地理了。她也想念她的朋友们。她想要“合理地”上完中学,想参加本来要在十八个月之后参加的入学考试。
这次回国也不一定就要定居下来。如果我能够找到工作,找个我喜欢的,我就能挣到足够的钱来维持我们母女二人的生计,还能让女儿完成学业。
片刻之后,我的手指就开始在键盘上下飞舞,给德班电台写了一封信。如果我再回去,他们是否能给我找个活干?我读了一遍就把这封信塞进了传真机,然后按下了发送按钮。
没几分钟回信就来了。
“坐下一班飞机,我们能做到。欢迎回来!”看到这句话,我的泪水立刻就溢满了眼眶。我是那么想回去,不仅想回归我热爱的国家,还想回归我热爱的工作。我心意已决。虽然我没什么钱,在德班也没地方住,但我能想办法解决的。
我在英国就像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人生苦短,何不开心地活着。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我的小女儿回夸祖鲁—纳塔尔省去了。
我的丈夫拒绝了与我们同行的邀请。他非常明确地表示,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踏上非洲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