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泥土溅在汽车挡泥板上,也溅在她疲惫的双脚上。她一边舒展着因久坐而僵硬的背部,一边打量着这座房子。比照片里看上去小一点,也更暗。但她发现自己无所谓。越不起眼越好。一片云飘过,遮住了二月里本不温暖的太阳,她急忙穿上夹克,扶她儿子下车。
两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瞧着他们的新家。这是一座山间小屋。屋外柱子矗立,样式气派,有几分希腊风情。大门内有一株紫叶山毛榉,高大茂盛,笼罩着整座房子。大门开着,像是在欢迎他们到来。当然,一旦她将所有东西检查妥当,就会把门关了。母亲低头看着孩子,将手环绕着孩子的肩膀,两人的身高差令这个姿势很舒服。
“嗯,你觉得怎么样?”
他抬头看着她,神情复杂,母亲心里很清楚他的每一个疑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次要待多久?我们必须要这么做吗?必须吗?但在这些问题背后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他对母亲的信任,以及不管她到哪里,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来,让我们进去看看。”
她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推他进入大门,透过衣物可以感觉到他肌肉紧绷,似乎有些不情愿。而她呢?她不禁感到一种久违的激动。是兴奋。可能吗?还有别的什么……是希望。就像一只小鸟,停在她的右肩上,在她耳畔低语,令她的嘴角扬起了久违的弧度。
房门上有个信封,用布基胶带胡乱贴着,信封是薄荷绿的,鼓鼓的,正面潦草地写着她的名字。她将信封扯了下来,里面是一张便条,字迹和封面上的一样。
亲爱的多伊尔女士:
信封里是这间房子的钥匙。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阿加炉不好用就尽管踹它。
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多洛雷斯·伯恩
阿加炉?那种老古董炉灶?在他们上次租的地方,她只能勉强使用里面的风扇烤箱。她把便条塞回信封,同时用小拇指勾出钥匙。钥匙又大又重,样式古老,发出浓烈的金属气味。它就这样随意暴露在前门上,谁都可能发现,这让她感到有点不安。不过没事。她想这就是乡村的样子。
于是她转动钥匙,带着一种仪式感,身后是她的儿子,永远与她形影相随。他从母亲的胳膊和身体的空隙中窥探着。眼前的景象既令人兴奋,也令人畏惧:
眼前只有一个房间,格外宽敞,屋顶很高,上面嵌着许多小小的花格窗。一道阳光从高处斜照进来,灰尘舞动。三面墙都整齐地排列着巨大的书架。安博不禁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怎么才能够到最高的书架呢?房间中央低一点的地方是客厅,有两张软趴趴的已经下陷的长沙发和两只豆袋椅。豆袋椅?他咧开嘴,跑过去,扑通一下整个身子坐到上面,手臂伸展,就像超人。豆袋猛然发出一阵宛如呼气的声音。母亲笑了,肩膀放松下来。
“你喜欢这里吗,安博?”
从他那开心的略微心不在焉的笑容里,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转过身,继续观察着——楼上有阳台,头顶是粗糙的木梁。如果不是现在每做一件事都会夹杂着一种挥之不去、令人作呕的焦虑,她肯定会感到纯粹的快乐。因为这里真的很……
她猛地坐到一张沙发上,一阵灰尘随之扬起。她咳了一下。整个屋子都迫切需要好好打扫一番——用一块湿抹布。现在的样子就好像有人稍微打扫了一下就弃之不顾了。她想象着一个法国女佣,穿着满是花边的围裙,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挥舞着羽毛掸子,漫不经心地拂过家具表面,就好像动画片里那只芭蕾舞鼠安吉丽娜,用她奇怪的脚尖旋转跳跃着。瑞秋从沙发上艰难地站起身——那张沙发软到可以把人整个陷进去,慢慢走到离她最近的窗户前,也就是厨房水槽上方的那扇。窗户没关,开着条缝。她猛地把它打开,忽然二三十只青蝇呼呼地飞了出去,飞向自由,嗡嗡声震耳欲聋。呃,好恶心。她打开旁边的窗户,又是这样展翅高飞的一幕。她有一种冲动想把能找到的每扇窗户都打开。屋内的空气弥漫着一股霉味,她一进来就闻到了,让她想起小时候出去度假住的大篷车,闷了整个冬季的车厢初次打开时就会散发出类似的气味。而她渴望新鲜空气,的的确确,就是新鲜空气。一个崭新的开始。就让大自然凛冽的呼吸发挥它的魔力吧。
那晚,母亲和儿子挤在她新卧室中央的双人床上,拼布被拉到下巴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房间里还有好多看不见的角落应该在晚上好好检查一下,但他们此刻躲得这么远。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找他们。这个想法使他们放松下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