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里充满了痛苦与悲伤，以及无穷无尽、令人沮丧的灰暗，火苗和蛇从头骨里钻出来。这里满是对于生命之火的贪婪与纠缠，饥渴跨越了时间，这种饥渴活着的人拥有但不理解，并终将失去，这饥渴由那些早已死去的、坐在水底泥浆旋涡中的存在而产生，浸透了死气沉沉的湿冷。
那是永无止境、躁动不安的贪婪。
*
他们——不管他们是什么东西——现在正穿过变暗的沼泽来追她了。
莉齐奔跑着，从一丛草垫跳到另一丛，在发黑的树桩间穿梭，绝望地试图避开冒泡的绿色泥塘。她听到他们悲伤的呻吟中夹杂着含混的咆哮。他们是什么东西？
还有，究竟为什么她会疯到穿过另一个提尔塔[1]圣地？
“我真傻！”莉齐自言自语。她跳进了一堆裸露的树根里，不得不手脚并用地摸索着前行。扑面而来的沼泽臭气让她感到恶心，混合着臭鸡蛋、湿气、泥巴和厕所的气味。
莉齐意识到自己正再次失去找到回提尔塔的路的希望——并且不得不努力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一次只应付一件事。
越过肩膀她看见烟雨蒙蒙的树丛中有个黑色身影，从远处看他好像一个蹒跚的醉鬼。在她从戴小姐的花园传送到臭烘烘的水池后，她从近处看过他，那双眼睛让莉齐确定这绝对不是正常人。
左侧传来一声呻吟，她转过去，看见另一个小一点的身影穿过烟雾缭绕的沼泽涉水而来。
她尖叫着从树根上跳起，落进一汪清澈的水里，还好水挺浅。透过浓密的树枝，她瞥见另一团黯淡的光晕，就像早些时候看到过的一样，就在她开始期望那是一栋房子或一辆车时，光线再次消失了。
“救命！”她喊道，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
另一个生物在她身后不远处吼叫。她惊恐地向后看，只见一轮弯月高高挂在树梢，一张枯瘦的沾着泥浆的男人脸在雾中瞪着她。接着，回过头寻找逃跑路线时她再度尖叫起来，因为她面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孩。
莉齐滑倒了，一只腿跪在水里，难以置信地盯着前面的人影。
那女孩的头发是铂金色的，淡得几近于白色，穿着一条饰有珠串的老式裙子。她苍白的皮肤和玫瑰色的嘴唇看起来很模糊，仿佛站在薄纱窗帘后面。事实上她全身都没有实体，在黑暗中闪烁着柔和的光。只有她的眼睛看起来是实实在在的，锐利又热切，是那种近于黑色的深褐色。
那边走。
女孩的嘴动了，但莉齐确定她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她在头脑里听到了那些词语。
她看见女孩指向一大片阴暗的浸水树林。
“什……”她刚开口，然而女孩已经消失了。
莉齐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
她尖叫着挣脱身后的男人。他没抓紧，莉齐脱开了，她再次跑了起来——奔跑，逃命，向着那幽灵女孩所指方向。
极度恐慌中，时间似乎消失了。有一阵她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踏空了，完全沉在恶臭的水下，但她好像着了魔一样，在自己发觉之前就从水里冒出来再次奔跑。
接着她发现又一束微弱的光线在森林缝隙间浮动。她奋力往前冲，树枝被推到一边，她的脚踝蹭破了，一侧脸也被小树枝划伤——然后光线忽然变强了。
雾气短暂地散去，她意识到那是一座房子，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莉齐重新充满了能量，用力挤进一堆缠绕的灌木和藤蔓中，向着相对空旷的地面前进。
房子现在离她只有几百米远了。它很大，非常大，有着长长的木制门廊和陡峭的瓦片屋顶，每段山墙的边缘都有一个华丽的铁质尖头。但在莉齐饱受惊恐折磨的心里，最重要的是从楼下窗户里发出的淡黄色的光。有人在里面。
“救命！”她喊道，在深及脚踝的水中跋涉。
接着，正当她穿过最后一片矮树丛并且能看清窗户上的百叶窗时，传来一声呻吟，另一个生物从黑暗的水池中跃出，双臂伸向她。
莉齐愣了一下。她面前的身影是一个十几岁的非裔加勒比男孩，胸膛宽阔，肌肉发达，只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短裤。他第一眼看上去挺正常，但莉齐很快注意到了他眼睛上覆盖着乳白色的薄膜——在他伸出胳膊和手指蹒跚向前时，那双眼睛用僵硬的、没有灵魂的视线盯着她。
莉齐尖叫着跳向一边，避开男孩笨拙的猛扑。她冲向房子，男孩咆哮着跟在后面。
现在她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实际上是一片未经修剪的草坪，而且在短暂的超现实感中，她注意到一个老式的儿童滑梯和一个被雨水和叶子填得半满的浅池。她抬头看着有屋顶的门廊，看到一张空的吊床挂在椽子之间。
“这边！到这来！”
一扇门打开了，通过屋内的光线，莉齐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使劲向莉齐招着手。
“过来！进屋里，快！”女人的声音低沉急切。
莉齐能听到身后男孩咆哮着蹒跚穿过草地。她没回头，跳上木头台阶冲向门廊，女人迅速站到一边引她进去。莉齐一进到屋里，女人就猛地关上门，飞快地插上几个门闩。莉齐气喘吁吁，她注意到门框上钉着一个小动物的头骨。
她们站在一个铺着地毯的宽阔走廊上，墙上挂着照片，装饰着昂贵的木制家具。大厅里有几扇门，她们的正对面有一道装饰着抛光栏杆的宽阔楼梯，它向上通向一个平台。
“你大晚上的在河口干什么？”女人生气地问，插上门底下的最后一个门闩。她站直身子，俯视着莉齐的脸。她是个身材高挑的黑人，发灰的头发扎在后面。
莉齐失语了一会。她在刚才那一个小时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感到了巨大的情感冲击。最糟糕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回不了家了。她不知道提尔塔圣地在哪里，它在水下，在沼泽的深处，被那些可怕的东西包围着。
她还能再见到妈妈吗？
莉齐发出一声悲泣，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女人走向前，用胳膊搂着莉齐。她抚摸着莉齐的头发，把她抱在自己温暖的怀里。
“好啦，好啦，”她安抚道，“那些怪眼进不来这里，今晚进不来。我把他们关在外面了……”
莉齐肆意哭了一会，滚热的眼泪源源不断流出来，打湿了脸颊，渗进女人的粗棉衣服里。她哭得太久了，难以呼吸。一切都太可怕了，如此可怕，令人难以置信。过了一段时间，女人的稳重抚慰和舒缓的声音让她恢复了一点安全感。她停止哭泣，往后退了退。女人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她问。
“莉齐。”
“莉齐什么？”
“莉齐·琼斯。”
“嗯，很高兴见到你，莉齐·琼斯。我叫洛拉。我简直不能想象你在沼泽地的那些事情，但你必须答应我：今晚不要再出门了。你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很安全。”
“我们？”莉齐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厅说。
“是的，我们。脱掉脏鞋子，我会带你去见见年轻而忧虑的小姐！你看起来不怎么好，闻起来也不怎么好。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把你收拾干净。但首先——鞋子。”
莉齐一把把鞋子和袜子脱了下来，洛拉牵着她的手带她到走廊上，走廊闻起来有淡淡的抛光木头味，它通向一扇优雅的镶板门。洛拉转动黄铜手柄，挥手引导莉齐穿过。
她进入一间带有一个未点燃大壁炉的大客厅。窗户上的白色百叶窗挡住了夜色。房间被蜡烛和台灯的光芒照亮，装饰成豪华的老式风格：一张喷漆桌子，一张奶油色的长椅，壁炉架上有一面镀金镜子，还摆着镶框的黑白家庭照片，它的侧面是一个华丽的马车时钟，莉齐还注意到附近的餐具柜上有一个复古的棕色电话机。
有人坐在火炉前的轮椅上，背对着她们，莉齐可以看到一头卷曲的金发。
洛拉清了清喉咙以引起注意。
“有人来看你了，小姐。”她说。
没有回应。
“小姐？卡洛琳小姐？”人影依旧一动不动。“哦，她一定是又睡着了……”
但就在洛拉开始向前走时，莉齐看见女孩伸手向下抓住车轮。慢慢地，轮椅朝着她们转过来。
女孩穿一件漂亮的白色棉布连衣裙，装饰着亮片和蕾丝，她的左手抓着一个头发上有羽毛的老旧木偶娃娃。一本书摊在她的腿上。莉齐看到女孩的脸，惊讶得喘不过气，她认出了沼泽女孩苍白、精致的容貌和黑色的眼睛。是那个幽灵女孩！
她勉强听到了洛拉接下来的话：
“莉齐·琼斯——见见戴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