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今番因着夫人有喜,他怕是难以全心全意忙于军务了。
连着二日,王镇恶虽有嘱咐医女和丫头婆子好生照料夫人,要按时吃药,要定时提醒休息,然而,到底一时心结没能打开,并不愿去面对她。虽然心里对她的担忧和想念已胜过了对她的恼恨,然而仍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如今的她。
怀孕后慕容瑾夜里睡得并不安稳,那次事发,更是时常噩梦。
那冗长的梦境,像无尽的荒漠总让人看不到希望。那漫无边际的彷徨,常常在那冷清的梦中纠缠着她最真实的心境,苦不堪言,却不能回头。
是夜,慕容瑾再次梦魇,听得室内的阿暖一阵心惊肉跳。忙起身,掌了灯唤道:“夫人——”却见夫人依旧在那梦魇,紧蹙的双眉,颤抖的身躯,汗水已经濡湿额头的发梢。
阿暖不忍,再次唤她:“夫人,醒醒。是个梦啊。”
终于,慕容瑾从梦魇中醒来,已是大汗淋漓,惊恐地望向眼前的阿暖,那双明眸此刻失神,久久不曾转动。
夜晚,天有些闷热,西苑的王镇恶也睡不着,不几日自己就要去往军中,此时心中难免一番愁苦。
瑾儿初孕,又是那样的心性,总是有诸多对她的不放心。他自知道自己与她这般逃避,总会对她和胎儿不好,总想着找个机会与她冰隙前嫌,然而心头总有说不出的无措。
灯没熄,起来坐于榻上,拿来案前的兵书,片刻,到底是扔掉手中的书,起身推门而出。
院中比之室内些许凉意,一身薄衫的他院中一番走动。竟然不知不觉来到素日不愿触及的东苑。那里,住着自己今生爱恋的女子,可总是让自己心痛不已。
走着走着,蓦地抬头,才发觉那间房子有朦胧的灯光映出,半夜时分,竟然不曾睡么还是什么事情?颇有些担忧,然而白日都不曾去,今时去忽觉得有些冒昧。不过几日不见,二人之间已经生份了么?内心一阵踌躇后,仍抬步前去。
门前,听到些许细碎的声音。欲推门进入,才觉得这门已经从里插了上去。便敲了敲了门,须臾,是丫头拖了鞋子而来的声音。
“是谁啊?”是丫头云儿的声音。
“我——”听那一声沉音,便知道是自家将军。忙得开了门。
云儿只觉得一股气流进来,却听主子问:“夫人如何?”
“夫人又梦魇了,睡得不稳。所以——”
王镇恶再不多问,直奔内室。
榻上坐着是满目萧然的慕容瑾,王镇恶忽然一阵心疼,忙得上前。
“夫人?”焦急的询问。
阿暖见将军来到榻前,也不好再打扰,便出了内室外面候着。
“怎么睡不稳么?”
慕容瑾只不说话,听到他问她才转了头怔怔看向眼前的王镇恶。
王镇恶犹豫了下,终轻轻揽过她说:“没事的。都过去了。是镇恶不好,不该那般对你——”到底还是他先开口认错。
“瑾儿,你开心点好么。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为了我。”
眼前的美人仍旧是不说话,只是她的心头已有些松动,看着他,嘴角微翘起一抹笑意。片刻,点了头。
王镇恶心头一松,再次拥紧了她,满目喜悦:“瑾儿,瑾儿,我们要做父母了……”
这般兴奋却夹杂着一些酸楚。
看到他那般高兴,慕容瑾的心似乎也受到感染。是的,自己就要做母亲了。为什么不高兴呢?若是能有一个和悦儿或者睿儿一般的可爱孩子,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圆满了。自己早该做母亲的,就如同他王镇恶。
二人相拥一起,本是夏日,闷热自是必然。慕容瑾刚才噩梦中就已经一身是汗,此刻便萌生想出去凉快的念头,
“屋里太热,此刻睡意全无。将军可否陪我出去凉快?”
王镇恶本意并无拒绝的意思,然而却有了思虑。
顿了下,抹了她鬓角有些湿意的碎发,终究还是没有同意:“瑾儿,你一身是汗。外面虽凉快却是易着风,何况夜半时分,对你不好。如今你不是一个人——”
慕容瑾知道他是不会同意,如今有了身孕,身心都受约束磨,不但每日都要喝药还不能到处走。
第二日清晨,慕容瑾却醒得早。侧目看去,昨夜他陪着自己竟然和衣榻侧睡着了。自从上次那顿大怒后,他第一次宿在身边,离自己这么近。
看得出不再年少的面容,光洁宽阔的额头,眉骨很高,也是那入鬓的剑眉,却少了一些张扬,只是疲惫的眼圈显示这几日他也没有睡好。
再看他腮边的胡须已经泛青,似乎随时都要长出来,慕容瑾忍不住用手去摸那下巴的胡渣,微微的扎人给自己异样的感觉,总之,他在自己身边,总是有安心的感觉。
王镇恶忽然睁开了眼,一把握住她抚摸自己下颌的纤手,邪笑道:“怎么?偷看你的夫君?”闻言,慕容瑾倏然笑出声,这么多天,他终于肯开口说些玩话。
便啐道:“是啊,你又老了。一点也不英俊!”
王镇恶没料到经过那番怒火,瑾儿还能这么快打趣自己,顿笑得愈发开心,揽过她,眼角堆起了温柔的纹:“可惜,我英俊的时候你还是个黄毛丫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大抵是他与她的写照吧。
慕容瑾恍然记起他王镇恶就是当年晋宫未见的那一人,与三哥交好,又似乎在返燕途中的客馆见过。
慕容瑾怔松中,已坐起来的王镇恶缓缓吻上她的双唇。须臾,慕容瑾笑着一把推开道:“先生是欺负黄毛丫头么?”
“瑾儿,我真的老了么?”王镇恶并不曾觉得自己老了,不过是三十出头。此刻却也开始怀疑自己,探寻的神情落在慕容瑾的眼里,禁不住觉得好笑。
“先生,您不老。却也再不年轻了。”调皮的眼神,作弄的口气。促狭的意味不言而喻。
“呵,唤我夫君,不可以唤先生。”王镇恶竟然也有耍赖的天赋,那样子是要挠她。可他哪里会是慕容瑾的对手,她最喜揶揄促狭别人。
“这么多讲究,偏不喊,就喊你王镇恶怎么样?!”
直呼其名,慕容瑾从来没用在他身上。与他一起的时候,总是端着,要么就是扮那份娇柔,更因着他的确是比自己大许多吧,故而从没喊过他的名号。
王镇恶顿时哈哈大笑,须臾揽了她道:“你可以试试。瑾儿,起来吧。今日倒可以陪你乘凉。”
慕容瑾却仿若没听到一般,片刻竟试探着大着声喊:“王—镇—恶——”果然不错,这感觉。慕容瑾嘻嘻笑着。
“小点声。小心我们的孩子也跟着喊他老子的名号。”二人一番说笑,起了床。
外面的阿暖听了,却有些不以为然:前一日俩人还冷着冰块脸,今早却是一番郎情妾意,这夫妻吵架和好也和六月的天似的么?心里已经有了哂意,但是主子的事容不得乱论。
上午,院中凉亭。蝉声噪得很,慕容瑾穿着白色的薄纱却仍热得不行。因为有孕,今日也愈发贪睡,只是天太热。只寻了林荫多的凉亭,架了凉藤榻,一边乘凉。
王镇恶只一边陪着,无事的时候,二人各看各的书。
慕容瑾看的是一本民间文人写的志怪记本,不过是些神仙鬼怪、奇事趣闻。这般的书,是王镇恶特意寻来的,只为了给她解闷。
王镇恶一旁看的是棋谱。良久,慕容瑾看他又一边在桌榻上摆弄棋子。禁不住哂笑一番:“这般委屈自己干嘛,找人下棋便是。有这书,瑾儿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王镇恶正捏着一枚棋子,拿捏间,嘴角浮了抹笑意。果然,这书合她的口味。落了子,才道:“有时候自己跟自己下棋也很有意思,何况有美人相伴。”
二人继续各自的。须臾,慕容瑾看到热闹处,禁不住笑出了声。惹得一边的王镇恶一阵端详,忍不住望着她出神,她却丝毫不知。
正此时,有青苒而来,似是拿了一封函,在不远处等候。
王镇恶察觉到,几步悄然过去。看了信函,舒了口气,果然是要有战事。这行程怕要提前。
明日,将军他便要出发去军中,不久便要出征。慕容瑾为他收拾内衫,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此番王镇恶出征,可能要好一段时日。
想起那些血腥的场面,慕容瑾禁不住心惊胆颤,兜兜转转自己却嫁了个让自己提心吊胆的将军。
王镇恶自是觉察出她的一番伤感,上前安慰她:“夫人勿忧,镇恶会小心的。夫人就在家中等候我的归来便是。”
良人出征日,闺中望夫愁。乱世皆如此吧。
慕容瑾低了头,手在摩挲着那内衫。蓦地一顿,她的目光落在那件白色内衫中。这是他的睡衣,上面却有些血迹没有洗净。
忽然间,将记忆中那些画面连接在一起。是他。
当日客馆他说:“夫人,当真是开不得半点玩笑,镇恶真是后悔不已啊。”
他骗自己,那日浴室里不是他,是别人。他是侯在外面,却不会是内室,更不会做那种龌龊之事。
他不过是想让自己宽心,宁愿让自己误会他,也不愿让自己承受更多的伤害。
那黄老四,本是客馆的色徒,就是死于王镇恶的剑下。是以鲜血喷溅了他一身。
慕容瑾神情一时慌乱,倏然眼泪便落了下来。
王镇恶没料到更多,只是以为她因着明日出行而伤感,反而倏然笑了起来:“夫人,怎么越发小女儿志气,以前还笑话我儿女情长。如今要做母亲,你自然是要坚强些。”边说边揽了她在怀里。
慕容瑾并没说什么,只是这眼泪愈发汹涌,紧紧回抱着他,王镇恶肩部衣衫湿了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