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安排玉襟和钱辰见了面。钱辰镇守宣武门,归九门提督管辖。
初三那日,四更刚过,天还没亮就有繁心宫的小内侍召阿溪去繁心宫见驾。虽不清楚为何要这么早,她仍然稍微打理了一下就跟着那内侍去了。
皇帝显然一宿没睡,眼睛熬得通红。见她进屋行礼,便挥手要她坐下,内侍为她上了一盏酥酪。她已不像原先那样讨厌这种饮品了,苦涩的砖茶中和了不少腻味,细品还有股浓郁的奶香,比起鲜奶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青鲜有个海子,叫星宿海,听说很美。”为了缓解尴尬,皇帝道,“以后——若还有以后,朕想去看看。”
她不知他意指何处,匆匆笑了笑,点点头。两人静静地坐了一阵,他待她将酥酪喝完,就吩咐她道:“去瞧瞧钟,现下什么时辰了?”
西洋自鸣钟离她近些,半人高的钟表,用彩色颜料绘了一左一右两个生了肉翼的光屁股卷发小娃娃,娃娃手中挥舞着亮闪闪的魔杖,西洋人管他叫“安吉儿”。
皇帝教过她怎样用这个看时间。
“回皇上,快到寅时了。”外面天还是黑咕隆咚的。
“你瞧着虽寅初时有月当空,可寅末月就下了。”皇帝道,“再过一刻,你去元门外迎一下张嬷嬷——就是曹钰的娘亲,曹钰长得同她很像。”他瞧着她的脸,有点晃神。
“而后会有人带你们去叠琼轩,可能得在那里多待些时辰。”
她从心底感受到了凉意。这次起事,曹钰是繁心宫众侍卫的头领,听命调度全都在他。曹钰喜欢自己,皇帝要拿住自己和张嬷嬷,便是拿住了曹钰的软肋——可他对他又是何等的忠诚!
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个被扔进河里的女孩……曹大哥数次对自己说过,这个皇帝心狠手辣,乃是枭雄,可她偏偏不信,她只觉着他待她好。
可他吃着张嬷嬷的奶长大,张嬷嬷待他又何尝不好?
心思转了又转,她或许又能理解他一些。无毒不丈夫,他要成就一番伟业,自然不会对她这类人上太多心——大不了一死,他早就说了会杀了自己,她以为他宽宥了她,谁知从没有。他只是将她的命暂时寄存在他那里罢了。
身子格外沉重,她起身跪下行礼,一跪一叩首,道:“奴才谨遵皇上圣旨。”
半晌没见他叫起,她便一直跪着,身子发抖,一动不动。
“阿溪。”
他叫她。他从来没这样称呼过她,从来都只是直呼其名,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阿溪。”他又叫了一声,冲她招手,“过来。”
见她走进,他拉起她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她的手掌中,竟是一扇阳经合符。
宫中规矩,持有这扇符者无论何时想入宫禁都应予以放行,哪怕半夜,仍会启钥开宫,八百里加急就用这个。
他只有一扇,竟全给了她。
“倘若……倘若不成了,你拿着它赶紧走。”他没有看她,只盯着房门口的明黄色云龙纹纱橱,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阿溪心中上下翻腾,握紧合符,再度冲他行了礼,抬起腿想跨出门,却又转回了身。
“您会去的。”
“什么?”
“星宿海。”想不到她还记得这个随口说出的所在。她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重复道,“星宿海,您一定会去成的。”
到了元门天仍然是黑的,天空上方乌云密布,如滚滚的浓烟在头顶上翕动。东方云层偶尔空出的间隙中微微透出几缕光线来,可那光一闪后就消失了。
等了不到一刻钟,就有辆马车踢踏踢踏行了过来。这车显然是用得有了年头,不过又重新刷了漆,走起路来嘎吱作响。寻常马车周围总会有一圈下雨时溅上的泥点,可这辆却光可鉴人,十分整洁。
车在元门前停稳,车夫先跳下车,而后将车中人扶了出来。
张嬷嬷是上了年纪的老嬷嬷,皇帝封了奉圣夫人,只有特殊节日才会进宫请安。她梳了简单的架子头,没有过多装饰。除了插带通草外,只在鬓边上斜斜地插着一只熟铜描金珐琅点翠钗,头发显然是搽了发油梳上去的,油光水滑,一丝碎发也没有。
虽然已经徐娘半老,但皮肤仍然没有半个褶子,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曹钰的样貌便是来自她。
阿溪走上前去见礼。皇帝指派来接应她们的是两个元门的侍卫,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叠琼轩内。张嬷嬷大概瞟了她几眼,觉得这姑娘好生面善,遂同她攀谈起来。她问她家在哪儿,家中都有谁,阿溪涉世未深,一下就将这些全部告诉了她。
在得知阿溪家不但非权非贵,且连安身立命的房屋也都变卖了后,她就再没跟阿溪谈起过自家的事。
叠琼轩在禁宫中属极偏僻的位置,原是小佛堂,至今里面仍然供得有观音菩萨。张嬷嬷没有管她,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燃了一炷香,嘴里念叨着什么,倒头就拜了下去。阿溪本不信这些,不过她尊重神灵,见到总是要拜一拜的,便依样画葫芦上去磕了三个头。
她们进屋后侍卫就将门虚掩上了,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张嬷嬷拜完起了身,往双耳三足海棠香炉中燃了一把沉水香,香烟袅袅,围着整个殿绕了又绕。做完这一切,她就舒适安闲地半卧在了躺椅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殿中顿时静得可怕,阿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可能是觉得晾着她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不想同她谈及自家事,张嬷嬷想了想,便道:“呼延姑娘,你可知皇帝自小就是在我家和阿钰一道长大的?”
阿溪摇摇头,她不知道这些。
“这孩子,从小太有主见,做什么事都只认死理,错了也不回头,因此不得他皇爹爹疼爱。”张嬷嬷叹口气,“先皇便借着避痘将他送出了宫,可当时淑妃的大皇子也出了痘,他却宝贝似的养在繁心宫。”
“皇帝当时还是四皇子,我瞧这孩子当真可怜见的,往角落一坐就闷声不吭,便带他到了自家中,烟啊酒啊,都拿给他,好让他快活快活。”
皇帝还抽烟?繁心宫里从未见过烟袋,酒倒是喝些,不过每次都点到即止,脸都不曾红过。
“然后呢?”阿溪问她。
“然后?该着他命好,大皇子一病死,淑妃也就跟着去了——然后太后就把他接进宫里做了皇帝。”张嬷嬷眼睛眯了起来,似睡非睡,忽地又想到什么,坐了起来,冲阿溪招手,“姑娘,你过来。”
见阿溪到了跟前,她伸手将头上的钗子拔了下来,插到阿溪发间:“多好看。这个原本就是为我女儿及笄时备下的,可惜……”
原来曹钰当真有过一个妹子。
“姑娘,你看这样成不成?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面善,不如干脆认个干亲,从此之后你便做曹钰的妹子,怎样?”
原来如此。张嬷嬷也许从一开始就这样想了,阿溪什么都没有,不论钱财还是哪怕一个良人的身份,一个母亲,自然不希望儿子同这样的人在一处。她从小没有母亲,却十分懂得这种情感,不禁十分羡慕曹钰,有个处处事事为他着想的娘。可她当然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曹钰,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因此张嬷嬷的担心纯属多余了。
张嬷嬷见阿溪为难,也没有逼迫她,将水烟壶放在手旁的矮几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发出了沉稳的呼吸声。虽是暑热天气,但叠琼轩久不见日光,难免阴寒,阿溪怕她着凉,便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倭绸面被子搭在了她身上。
张嬷嬷睡着时嘴角微微向下垮着,有如古稀的老妇,终究难免露出了老相。
乌云散了,天晴了起来。一缕阳光射进挂了月白色窗纱的窗内,前庭或许有打斗,可这里除了小雀儿扑棱翅膀的声响外,四周静到了极点。
阿溪站在水银落地镜子前,张嬷嬷送的钗子虽然颜色老了些,可样式很好,戴在鬓边稳重又大气。
晌午饭由小内侍递进屋内,待真正放她们出门时一轮红日已经西沉。
宫中一如往昔,服色鲜明的侍卫有条不紊地来回穿梭巡逻,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整个红墙内弥漫着雾瘴般的血腥气,在夕阳的余晖下升起滚滚尘雾。
她将张嬷嬷送上回程的马车,一路上所有人都在说,皇帝囚了完颜虺,抄了他的府,杀了造反的靺鞨余孽。据说是曹大人挥剑最先击倒了他,众侍卫才得以将他制服。所有人都在赞颂皇帝的圣明和曹大人的勇武英姿。
可阿溪心中却没来由得不安宁。进了宣武门,领路的内侍换了个方向,绕了一圈路方带她回到住处。
那之后她一连几天都没见着皇帝,合符还未还他,皇帝放了她的假,可就连曹钰的影子也没看见。铲除佞臣,这事本该阖宫庆祝,可人们议论几日后也就悄无声息了。
初九,一觉醒来,不安感到了极点,她决定到处看看。繁心宫虽然进不去,不过手持合符,出宫不是很困难。她出了神武门,记得曹钰说过他自个住在东十四条,便一路问过去,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曹府。
今日东十四条静悄悄的,按照指路人说的方位她来到了曹府大门前。
不大一处四合院,门前牌匾上挂了素白的灵幡,门框上也糊了一副挽联。一时间她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不过看门匾上也确实写了“曹府”二字。
在府门外她就听见了里间人的啜泣之声,浑身一冷,便叩响了门环。可等了半晌也没人应门,就又扣了扣。
“小贵儿,出去开门。”这是曹钰的声音,听起来同平常有些不大一样。
那门子应声而出,门开了个缝。阿溪却一使力,将门推得大开,径自走了进去。
她终于晓得自己为何不安了。
院子里的景象令她震惊,不但是曹钰,繁心宫里几乎所有的御前侍卫都在那里,皆着素服素冠。院子乱得一塌糊涂,中间设了灵堂,下面搁着一口棺材。
有人死了?是谁?她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曹钰脸上犹挂泪痕,一见来客是她,立时变得惊慌失措:“阿溪,你……你怎的找到这里来了?”
“这是谁?”阿溪问他。
“进屋,我跟你慢慢讲。”曹钰含糊地说。
“我问你这是谁?!”
“阿溪,听我的,你先离开。”
见得不到他的答复,阿溪便不再管他,拨开他的手冲到了棺材前。棺材盖还未合上,里面的人只裹着白布,却已浸成了血色。她伸手将布掀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长时间的放置已让尸体的脸皮同裹尸布连在了一起,甫一掀开,只听呲的一声,裹尸布连带着许多皮肉组织被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