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恩和楚科洋走进门去。
刚进门抬眼一瞧,楚科洋就乐了:“哟老爷子,是您哪!”
门内是个大厅,迎面走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他满脸笑容,跟楚科洋寒暄道:“真没想到,我孙女说的客人竟然是你。哦,还带了一个朋友。你不是说要去大昌村吗,怎么跑到我这破地方来了。来来来,快进来,瞧你们都湿透了。”
齐恩是头回和这老头面对面。他中等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肩膀格外宽阔,看得出来年轻时没少干体力活。他长了一张国字脸,浓眉阔目,牛鼻扁嘴,最大的特点是眼窝比普通人要深得多,所以第一眼看上去年纪似乎很大了,但他说话时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齐恩觉得他最多也就七十出头。当然,显老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浓密的毛发,除了满头白发外,他的眉毛,他的胡子,甚至耳朵孔边的毫毛,都已花白。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不光是白发,还有刀砍斧劈般的皱纹、黝黑的皮肤,以及最醒目的——一条瘸腿。
老头像只鸭子一样跛着脚领着两人穿过大厅,进入昏暗的走廊,来到一间更暗的屋子。
“进去吧,先洗个澡,我找点干净的衣服给你们。”
老头抬手拉了下门边的电灯拉绳,屋内亮了起来。这里大概百多平米的样子,四四方方,墙上地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马赛克,除此以外便空荡荡的。三面墙上两米多高的地方,均匀排列着一个个淋浴用的水龙头——原来是个澡堂子。
齐恩和楚科洋二话没说,冲进去开始冲凉。水是冰冷的,也没有肥皂,但两人还是洗的很舒服。
洗完澡,穿上老头拿来的衣服裤子和拖鞋,两人终于摆脱了那种周身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终于干爽暖和起来。
“瞧你们这样子,还没吃饭吧,走,我带你们吃饭去。”老头又领着他们穿过走廊,来到走廊另一头的一间小房内。刚迈步进去,齐恩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有青菜有萝卜,还有鱼。他不用看,闻都闻得出来。
饭是蒸出来的,香喷喷,菜里全放了辣椒,而且挺咸。可能是已经过了饭点,饭菜有点凉了,但这丝毫没影响两人的胃口,每人都干掉三大碗白米饭。
老头乐呵呵地坐在一旁的矮板凳上,边抽旱烟边看他俩吃饭,不时还笑出声来,似乎看他俩吃饭是件十分享受的事。待到饭吃完,老头便邀他们去会客厅坐坐。
走廊里,老头和楚科洋走在前面,边走边说笑,而直到这时,齐恩才有功夫观察这栋楼房:
这是一栋七八十年代常见的宿舍楼,也叫家属楼,标准的坐北朝南格局。简单而朴素的墙面用水泥浇筑,没有太多装饰,外表整体上看去是灰色。楼房一共三层,第一层中间是大门。木制门框中嵌着一大块通透的长方形玻璃,这样不仅采光好,也方便观察室外的情况。进门后是一个大厅,大厅最靠里是笔直向上的楼梯,楼梯下还挖出一间小杂物间来。楼梯口横着东西两条走廊,两条走廊在大厅处交汇,西边走廊的南北两侧各有两扇门,北侧第二扇就是刚才洗澡的澡堂子,其他几扇门关着。东边走廊有两扇开着,一个是厨房一个是饭厅。三人正从饭厅走出来,经过大厅的时候,齐恩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楼上,黑洞洞一片死寂。
老头领着两人来到西边走廊,打开朝南的第一扇门:“这里是会客厅,苗苗,去倒两杯茶来。”
“哎!”刚才那个小女孩应了一声,从屋内走出。经过三人边上时,齐恩看见她冲楚科洋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跑了。
一进会客厅,齐恩发现屋内有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桌子上摆着茶杯烟盒和几把瓜子,三人都抬着头望着他们。
老头径直走过去,从角落里拉出两把藤椅,摆在桌子旁,又搬出个长条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指着藤椅招呼齐恩和楚科洋,“坐坐,休息休息,咱们聊聊天。”
那桌子是油松木做的,长条形,占据屋子的正中间,能坐下近十来个人,所以齐恩和楚科洋也就随便找个角落坐了下来。甫一坐定,老头便抓了两把瓜子塞到他们面前,说道:“来,先吃点瓜子,我姓王,你们管我叫王大爷就行了。你们打哪来?”
楚科洋答道:“我们是S大学的学生,来这里找同学。”
“哟,你们也是北方来的?还是大学生?”
坐在齐恩左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开腔了,是个公鸭嗓子,声音哑哑的。这人长得太有个性了,他留着寸头,疏眉细目,脸庞略显削瘦,但整个身形瞧着却有几分魁梧。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影响,他蜡黄色的脸颊上坑坑洼洼,像块拉长的橘子皮。狡黠的目光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正上下打量着齐恩。在齐恩印象里,这是副标准的敌特模样。
“对,怎么您也是北方过来的?您贵姓?”
“哦,我姓肖,是L省人,离你们S大学不远吧。”
姓肖?齐恩突然想起苗苗之前问他们是不是来找一个叫肖梁的人,难道他就是肖梁?
“不远不远”,楚科洋笑道,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意思,“说来也巧,我老家就是L省,没想到在这南方的小乡村里能碰上同乡,一听您说话就觉得亲切。您在这工作多久了?好像口音没怎么变嘛。”
“呵呵”,坐在一旁的王大爷乐了,“当然没变,他比你们早到两天而已。”
“两天?这么说,您不是这里的,跟我们一样也是客人?”楚科洋惊讶地说道。
“橘子皮”笑了,“没错,而且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来找人的。”
“哦,这倒有趣了,我们都从北方大老远的赶过来,来这南方小乡村找人,真巧。您找谁?”
“我的亲弟弟,肖梁。”“橘子皮”收起了笑容,“已经有两三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他以前是这个厂的技术员。我是他大哥肖勇。”
王大爷接过了话茬:“肖技术员是个好人啊,斯斯文文,这厂里每个人都认识他,可惜啊。”
“他出什么事了吗?”齐恩问道。
“其实也不光是他,整个厂子都出了事,那事……”王大爷欲言又止,似乎不想深谈下去。
“老王,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
突然,肖勇边上一个有点秃头,大概四五十岁的男子冷冷地说了一句,说完他马上闭上嘴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齐恩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觉得这人长得不是一般的丑。不光秃头,他的下巴像铲子一样凸出,上面的胡子碴如狼突豸奔,一付几年没梳理过的样子。满口焦黄发黑的牙齿,参差不齐,合都合不拢,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他整个人瘦不拉几,浑身上下没几两肉,颧骨,眉骨,肩胛骨和膝盖骨都向外支楞着,再加上皮肤黝黑,乍一看,像一只过年时节,江南地区寻常人家挂在墙上风干的酱鸭,就是脖子没那么长罢了。
(这人恐怕比何叔还要瘦上几分,齐恩心里这么想着。)
王大爷听“酱鸭”这么一说,便只好朝齐恩他们笑笑,说道:“既然闫村长不想提,那就不提。肖老弟……”
他转而对肖勇说道:“你弟弟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闫村长派人找过,这附近山里都搜遍了,也没找着。其实这工厂也关了很久了,说不定他早就去其他地方找工作了。”
“不对,如果他去了其他地方,总会往家里报个平安吧,这两三年我们可一直没有他的信儿,所以他一定还在这。”
“为什么不报警呢,失踪人口归警察管吧。”齐恩问道。
“这荒山野岭的,上哪找警察,就算找了,也不见得把这事当回事,我弟弟是个外乡人,在这里又没有家,没人愿意管这档子事。实话告诉你,这两年我们已经多次跟这县里的公安局联系了,他们总是说在找在找,可根本没有啥结果,八成是在敷衍,所以这回我才亲自来。要是找不到弟弟,我就不回去了。”肖勇说完一拳砸在桌上,眼神里满是愤怒。
“嗤”,“酱鸭”——闫村长——似乎一点也没把肖勇的话放在心上,用手指擦着桌上从茶杯里溅出来的茶叶水,嘲笑道:“先别说大话,这里可是黒酆山,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的地方,稀奇古怪的事多着呢,人不见了在其他地方可能是件大事,在这……那就未必喽。”
“咱们走着瞧”,肖勇阴沉着脸回道。
眼看两人要闹僵,王大爷慌忙出来打圆场:“有话好好说,你们都是来这里借宿的,先考虑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哼,姓王的,别仗着你会看病就对我说三道四,这大昌村还是我说了算,就算何诺元在我面前,也得乖乖听我的。”
“谁?何诺元?”齐恩闻言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何诺元不就是大眼家那个何叔的本名吗?怎么他跟这大昌村也有关系?看来大眼的事有眉目了。
“闫村长,我可是好心”,王大爷一脸不悦,大概是因为在这么多外人面前被个晚辈训斥了,“大昌村跟厂子的恩恩怨怨,外人面前我也不想多提,可如今厂子已经没了,大昌村也没了,你犯不着在我面前耍威风,我虽然是个看大门的,但也不吃你这一套。”
“你……”闫村长脸都气白了,一把抓起面前的茶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吓得原先站在他旁边的苗苗赶紧躲到楚科洋身后。眼前局面要不可收拾了,闫村长边上的人说话了:“叔,别……别发火,这……这老王头说的……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村……村子没了,我们还……还……还得从长计议。犯……犯不着,跟这……跟这些人计……计……计较。”
这是个结巴,一句话说了半天,倒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给缓和下去了。
“哼”,闫村长把嘴一歪,拿鼻孔瞪着在场每一个人,然后冲结巴一招手,“我们走!”
这两人一前一后,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屋子。临走前,那结巴狠抓了几把瓜子塞进自己兜里。
待听见这两人噔噔噔上了楼,王大爷过去把门一关,招呼大家重新坐下。
“大爷,刚才那两人是谁啊,这么霸道。”楚科洋问道。
王大爷不答话,先拿过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叹了口气,说道:“那个瘦的是前面那个村子,大昌村的村长,姓闫,结巴是他侄子,楼上还有一个大块头,也是那闫村长的侄子,他们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没人敢惹。”
“可是您刚才说他们是在这借宿的,他们没家吗?”
王大爷闷头不语,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又长叹了口气,说道:“本来这事不该告诉你们这些外乡人,不过咱们既然有缘能聚到一起,说说也无妨,可不要外传哦。这事说来话长,要从三年前,也就是肖技术员失踪的时候说起。”
“哦?”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肖勇,一听这事还跟弟弟肖梁有关,立刻来了精神。而齐恩和楚科洋心中正揣着一堆疑问,见这王大爷要主动坦白,便也都支起耳朵仔细听着。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还没出梅。有一天晚上,狂风暴雨下个不停,我在传达室里正抽闷烟,突然肖技术员闯了进来,整个人失魂落魄,身上都是泥浆。他说他看见巫烛娘娘了,我可不信,他就硬拉着我去值班室找人。在值班室的时候,我们听见外面一声巨响,就都出来看情况。就在值班室门口……”
王大爷说着说着两眼开始放光,仿佛勾起了恐怖的回忆:“我竟然……我竟然看见了大戾真君,它从围墙后面的树林里钻出来,一直钻到大礼堂里面。你们知道吗,它不是从窗户或者门缝钻进去,是直接穿过了墙!阿弥陀佛,当时真是吓死我了,它那俩眼睛红的哟,我做了好久的噩梦。后来,不知怎么的,在大礼堂里面它爆炸了,我们这群人都被它炸到半空中,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王大爷说到这,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嗓子,对小女孩说道:“苗苗,茶凉了,再去倒几杯来。”
眼瞅小女孩关上了房门,王大爷继续说道:“天亮之后,我醒了过来,发现被人抬回床上,全身上下多处皮外伤,腿部骨折,不过性命无忧,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其他人比我好不到哪去,有几个还是重伤,都进救护室了。肖技术员也够呛,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给吓得太狠了,他脑子开始出现问题,经常胡言乱语,说什么娘娘万岁,真君万岁。人也不知道冷暖,一会裹着棉被烤火,一会跳进小溪里游来游去,过了没几个月,干脆就失踪了。这两年偶尔会有附近的村民谣传,说在黒酆山深处看见过野人,身上毛发浓密臭气熏天,我猜可能就是发了疯的肖技术员吧。”
“我弟弟发疯了?这绝对不可能,他虽然胆子不大,但脑子灵活着呢,他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难道就因为看见了那劳什子的什么真君和娘娘,就给吓疯了?这朗朗乾坤,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妖魔鬼怪,你们山里人也太迷信了。不行不行,王大爷你们肯定在骗我,明天我就去找他。”肖勇嚷嚷个没完。
“你刚才说啥?妖魔鬼怪?”
王大爷压根没把肖勇的话当回事,他不慌不忙嗑了几颗瓜子,又喝了口茶润润喉,然后冲大伙神秘地一笑,说道:“还真给你说着了,我们这附近流传着一首诗,打大清朝的时候就有了,说的是这黒酆山里的几位神通。”
齐恩和楚科洋眼里顿时来了神采:“真的真的?老爷子,说来听听呗。”
“列位,听好了!黑风城里妖魔佛,娘娘一面性命夺,莫问真君前路在,自有童子度人活。”
王大爷把这诗念完,不继续往下说了,故意卖起了关子,慢悠悠地又嗑上瓜子。
在坐几位听完后,各自揣度起这几句话来。说实在的,这诗十分蹩脚,完全是打油诗的水平。不过里面提到的娘娘真君童子什么的,倒有几分唬人。再加上又是妖魔,又是佛,感觉像西游记里,道家大仙跟满天神佛打作一团的神话故事。当然,对齐恩来说,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黑风城这三个字。这与那封神秘的信说法一致,他们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
既然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了,那势必要追问到底。楚科洋于是问王大爷:“老爷子,您给再讲讲呗,这诗说的是什么?”
“嘿嘿,列位,看样子你们都是第一次来Z县。也罢,时间还早,且听我细细道来。”
王大爷庄严端坐,拿过桌上的烟盒,啪地一拍,摆出一付说书人的样子……
“这Z县位于长江中游,准确地说,应该算是中部地区,正好是中国这只大公鸡的心脏。之所以人们说这里是南方,主要是因为Z县属于X省,通常人们认为X省是南方大省,但Z县其实位于X省的最北边,与W省接壤。Z县别的没有,到处是崇山峻岭,人都说贵州是地无三尺平,其实这儿也差不多。里面最有名,也是占地最广的,就是我们背后这条黒酆山。
黒酆山实际上是由两条山脉组成的,一条叫南黒酆,一条叫北黒酆。这两条山脉皆为东西走向,绵延几百公里。地势嘛,有点像是两条首尾相连的过山风,中间夹着一整片狭长的盆地,盆地里是茂密的原始森林。黒酆山最高处海拔在两千五百米以上,也算是全国数得着的名山了。它是天然的省界,隔开了X省和W省,南黒酆属于X省,北黒酆归W省管。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要是山大了呢?自然是什么都有。这黒酆山里啊,各种珍禽走兽,珍稀的菌菇,品种各异的果子,满山遍野都是,只要你伸伸手,肚皮就饿不着。所以这山里到处是小村落,隔几里就能碰上一个。大多数村民都是猎户,药农和编织匠,庄稼汉很少。反正这地方就算你抓把树叶扔地上,过两年也能长成大树,谁还愿意成天浇水施肥伺候那些稻谷呢。甚至于,我还亲眼见过有药农采到了这么大的灵芝。”
王大爷拿手比划了下,比他脑袋小不了多少,要是真的话,确实很惊人。
“当然啦,别看我说得这么吸引人,对山里的老百姓来说,生活还是挺不容易的。虽然填饱肚子问题不大,但这里毕竟是深山老林,离县城太远,要是碰上点小病小灾,别的地方吃片药就好的事,这里说不定就把命搭上了。而且像猎户药农这些人,时不时就会碰上毒虫猛兽,要是一不小心落下残疾,那就几乎等于断了生计,所以赤脚郎中在这一带可是很受人尊重的。另外,从古至今,这地方一直匪患不断。这些土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非常猖獗。他们借助崎岖难攀的山崖,隐藏得很好,想找到他们都不容易,更别提清剿了。所以直到解放初期,还有十八路匪首啸聚在这山林,时不时出来闹腾一下,六十年代省里面出动了军队,连飞机都用上了,才总算清剿干净。
但是在当地老百姓眼里,这些都还可以忍受,真正可怕的,是那三位神通。也就是诗里面说的娘娘,真君和童子了。”
王大爷重点了锅旱烟,在袅袅烟雾中,他的声音也开始飘渺起来。
“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写的,早就没人说得清。而且据我所知,黒酆山的所有村落都流传有这首诗,但内容似乎有些出入,有的村子管娘娘叫囡囡,有些村子将诗的最后三个字——度人活——替换成刀上磨,意思完全不一样了。所以下面我说的,是我最早听到,也是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