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鬼影森森的树丛间,繁星似的光点在飞舞闪烁,乍一看像是大片萤火虫。若在平日里这一定是温馨浪漫的一幕,可眼下却令人毛骨悚然。
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四人疯了似的在山道上撒足狂奔。他们完全不去管身后的情形,因为谁都没胆子再回头。恐惧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他们忘记了疲劳,忘记了疼痛,只知道跑,不停地跑,麻木地跑,就像一架跑步机器。他们跑过丛林,跑过山崖,跑过自己的影子,跑过内心无边的恐惧……
齐恩后来回忆道:那恐怕是我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当时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童年的旋转木马、小学中学的同桌和老师、老爹的鸡毛掸子、过年热气腾腾的饺子和红包,这些从小到大的经历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飞速地闪过,止都止不住,直到发觉有人从身边跑过才醒转过来。要说跑步,这可不是我的长处,不论短跑还是长跑,成绩始终平平,但那时不知哪来的力量,两条腿如同上了发条跑得飞快,才一会的功夫就把其他人甩在身后……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完全不记得当时的逃跑路线,因为天太黑连路也看不清,我只能朝着空旷的地方跑,也不管那里是荆棘遍地还是杂草丛生。当然运气也不错,黒酆山虽然山高林密,但经过的区域基本是馒头形状的低矮丘陵,没有遇到悬崖峭壁,所以也没发生失足坠落这种事,甚至连个磕磕绊绊都没有。是啊,我也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但一路上确实很平静,直到……直到再次遇见那个奇怪的地方……
夜幕下,齐恩正在玩命地奔跑。突然,他感觉腰间一紧,接着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一连打了好几个滚。他第一反应是完了完了,被追上了,这回要彻底交代了。这口气一泄,他顿时失去了抵抗的勇气,闭着眼睛静待死亡的降临。
出乎意料的是,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起来,眼镜,干什么装死。”
是楚科洋!
齐恩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胳膊疼痛不已,但他显然顾不上了,张口问道:“黄毛,刚才是你拦住我?”
“对啊,我喊了几声你都没听见,只顾蒙头瞎跑,我才拉了你一把。”
这时,有人从他们背后跑上来,“你俩怎么不跑了,前面出了什么事?”
是肖勇的声音,齐恩回头望去,只看见一高一矮两条人影站在那里,不用说,是肖勇和苗苗。他们气不长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显然油彪并没有追上他们。齐恩的视线又越过两人,在黑暗深处搜索一番,未发现任何异常,于是心下更宽慰了些。
“你们都没事,太好了。”楚科洋说道,“我停下来等你们,就是担心你们迷路走散了。”
“迷路?”苗苗扑哧一声就笑了,“黒酆山是我家,怎么可能迷路。肖大哥一直就跟着我,只有你们两个不知是不是给油彪吓破了胆,在前头疯跑。幸好这条路上岔道口不多,直着跑就对了。”
“行了,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后面还有追兵呢,继续跑吧。”
齐恩好声没好气地说道,刚才摔倒的时候,右手肘可能磕到了石头,也不知道有没有骨折。而楚科洋这罪魁祸首居然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说什么大家没事就好,这态度可惹恼了齐恩。
“别急啊眼镜,我们跑了那么久,油彪居然没撵上,我猜它们八成是半途而废折回去了,不用太紧张。我停下来,主要还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楚科洋有些洋洋得意,“你仔细瞧瞧这地方。”
齐恩经他一提醒,举目环视四周。刚才跑得太急,手电筒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所以这会黑灯瞎火的,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不过即便这样,齐恩也能看出来这地方确实有些与众不同:遮天蔽日的密林不见了,头顶上朗朗乾坤,大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没有银色月光洒下来,但依然可以看见地面上立着一根根墨黑的柱子。柱子高度参差不齐,不过普遍都是一人来高,彼此之间挨得很紧密,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这时齐恩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像是将蕨类孢子和某种青草搅碎混合而成的味道。这味道从柱子之间释放出来,沿着柱子向上缭绕,然后迅速弥漫到空气中,并一直飘向远处沉默的群山——作为夜幕下的背景,它们静卧在地平线上,雄伟威严。
齐恩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来黒酆山的第一天,在山林中遇到的那片“梅花桩地界”么,怎么跑这来了。
“我们来过,这里我们来过。”齐恩冲楚科洋频频点头,心中倒是颇为惊讶,什么时候楚科洋的观察力变得如此敏锐了。
“你们来过?”肖勇觉得奇怪,“我们少说也跑了十几里山路,我想这里已经是黒酆山的深处了吧,你们怎么会来过?”
“肖大哥,你错了”,齐恩摇摇头,“我想我们并不是笔直向前,而是绕着圈跑的,这里其实是黒酆山的边缘,并且,自行车厂就在不远处!”
“什么!”肖勇大吃一惊。
“说的没错”,苗苗对肖勇说道,“从越过板溪开始,我们就在往回走了,只不过没有走原来那条路,而是绕了远路。”
“为啥要这么走?我一直以为你带着我们往深山里去了,你还不让问。”
“我怕油彪把来的路堵上,就换了条偏僻点的道。油彪鬼头得很,极少从正面进攻,哪怕逮只花爷,牠也要伏在草丛里等半天,等花爷屁股撅向牠时才扑上去。”苗苗绘声绘色说道,“既然齐大哥在大门口发现了它们,那说明很可能是一路尾随过来的,我们没法再掉头回去,只能试试别的道。油彪对声音和光线都很敏感,所以既不能开灯也不能说话。”
这话说得在理,齐恩点点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这么说来,我们很快就能到家了?”
“没错,再走个四五里路就到了。油彪已经被我们甩远,慢点走也无所谓,刚才跑得真累。”苗苗说道。
听苗苗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浑身开始酸疼起来,特别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抬都抬不起来。这一晚上折腾,少说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大家都把此行的目的忘在脑后,一心只想快点躺下休息。既然苗苗说了希望就在前方,即使再怎么疲惫不堪,众人还是强打起精神朝前走。
齐恩边走边揉胳膊,由于摔倒造成的剧烈疼痛余威犹在,他嘴上哼哼唧唧,显然难以忍受。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胳膊既没有骨折,也没流血,只是肿了一大块。而始作俑者楚科洋对此却浑然不觉,对齐恩的呻吟声更是充耳不闻,他的心思完全放到梅花桩地界上了。
“苗苗,这地方为什么全是树桩,被人砍了吗?”楚科洋问道。
“当然不是啦,这是巫烛娘娘干的。”
“啥?巫烛娘娘?”三人吓了一大跳。
在齐恩的印象里,巫烛娘娘就是一条巨大的棋斑子,一条巨大的蛇。而蛇在齐恩印象里,就是吐着信子,在阴暗的缝隙间游来游去的无脚之物,牠的头探到哪,身子就游到哪。半年前的某个晚上,就在白龙村,齐恩独自面对幽深黑暗的白龙湖时,原本风平浪静的湖面突然泛起了层层涟漪,可把齐恩吓得够呛,他恍惚看见湖水下钻来了一条巨大的蛇。如今同样是夜晚,同样的荒郊野外,听苗苗谈论起巫烛娘娘,齐恩脑中不禁又浮现出恐怖的一幕:一条巨大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蚺蟒悄悄绕着树桩游走,嘴里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嘶嘶声,像是警告又像示威。锥子似的三角脸上,一对细长的勾魂眼闪烁狡黠的光芒,凝视前方。腥红的信子在风中探得长长的,贪婪地嗅着他们每个人身上的气味……
“这事你们应该知道啊,就是两年前的黑风龙爪。”
苗苗解释道:“这一整片矮丘陵是黒酆山区难得的平坦地带,我们当地人管这儿叫掌口,意思是像鹅掌蹼一样平坦的地方。整个掌口种满了马尾松林,马尾松可以割松香也能做成木材,每年能给附近几个村子赚不少钱,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偷树,不论白天黑夜都有巡山人在林区里巡逻。黑风龙爪当晚电闪雷鸣,有个巡山人碰巧在掌口附近的山上目击到了巫烛娘娘现身的全过程。据说娘娘先从黑云中钻出来,一直在雷电雨中四处游走,上下翻飞;如山岳一样的大脑袋闪着白光,口吐烈焰横冲直撞,这幅景象深深印在巡山人的脑海中。随着时间推移,娘娘渐渐从大山深处游了过来,朝掌口的方向靠近。后来,就在快要抵达掌口的时候,突然她浑身变得通红,裹卷着闪电雷爆从空中飞速降下,钻进土里,短暂的几秒平静过后,她再次钻出大地,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炸裂声直冲云霄。这样的情景在她消失之前一共出现了四次,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树桩林立的区域,就是娘娘第二次钻进土里的地方。所以人们纷纷传说,这大片马尾松之所以拦腰折断只剩下树桩,就是被娘娘下凡时,巨大的身躯掠过低空给撞断的。而且娘娘的神力还不止于此,这大片马尾松自从断成树桩后,既没有枯萎死亡,也没有再长起来,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仍然保留着当晚的样子。正常情况下,这么大的马尾松一年能长两尺多,你们说,这事是不是很神奇?”
苗苗的叙述显然有些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什么神啊魔啊满天飞,跟王大爷那套说辞差不多,总归是神神叨叨的。齐恩明白这就是乡野传闻的路子,越离奇越好,乡亲们喜闻乐见。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黑风龙爪事件确实是谜团众多,诡异异常,想要勘破其中的秘密,绝非一朝一夕的事。而且这许多谜团相互交织牵扯,线索掩盖了问题,问题又掩盖了真相,想要快刀斩乱麻一次解开所有谜团是不可能的。黑风龙爪事件就像母亲手中的一团毛线球,层层叠叠绕来绕去,必须抓住绳头,一点点往里剥开才行。
问题是,绳头在哪?
“苗苗,你刚才说娘娘有四次从天而降的经历,现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是第二次,那也就是说,掌口还有三处与此相同的地方?”肖勇出于好奇随口问道。
“那倒不是,再往前走一点,翻过前头的丘陵,还有一片跟这儿一样的地方,喏,就是那边……”苗苗伸手指着前方。
齐恩看不清她的动作,但无所谓,他知道苗苗说的是哪,当然,楚科洋也知道。
“那里是第三次,也是满地的梅花桩。掌口只有这两处,另外两处嘛……”苗苗忽然停下不说了,不光如此,她甚至蹲下身子,双手紧捂脑袋——不走了。
跟在她身后的楚科洋一个没留神,差点撞上苗苗。苗苗蹲在地上哼哼唧唧,也不动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呼呼大睡的獾狗呢。瞧苗苗那个样子,三人都觉得奇怪,莫非她又犯病了?齐恩刚想出声慰问她两句,苗苗倏忽又站了起来,她冲三人勉强笑了笑,用一种古怪的嗓音说道:“走吧,回家去。”
这声音冷冰冰的,透着一点疲惫,完全不像之前那么饱含热情。虽然看不清苗苗脸上的表情,但齐恩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苗苗,当她起身时,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突然想起刚才苗苗说的那个故事……
巫烛娘娘……
从天而降……
电闪雷鸣……
冲上云霄……
肖勇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在目送苗苗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后,肖勇把两人拉到一旁,悄悄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齐恩和楚科洋都摇了摇头。楚科洋说道:“我瞅着……别是得了失心疯吧。”
“别逗了,失心疯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又不是自行车链条,说断就断,说发疯就发疯。”
“那你说咋回事?”
齐恩低头不语。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准确的答案,但不管怎么说,绝对不是失心疯那么简单。他想起苗苗失常之前说的那句话,掌口只有两处,另外两处……
另外两处?另外两处!
莫非这句话是关键所在?齐恩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
对呀,苗苗并没有说出另外两处在哪,但以她对黑风龙爪事件的了解程度,不可能不知道。那也就是说,当她脱口而出另外两处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不能再往下讲了,再往下讲有些事情就会露馅。可是如果她无缘无故停下不说,听者肯定会起疑心,反而容易露出更大的破绽,于是她就装成失心疯的样子,逃避追问。
齐恩越想越觉得有理,不过即便这样,那两处地方究竟在哪,藏着什么秘密呢?
齐恩仍然毫无头绪。
三人商量再三,决定把这事放一放,先赶回去再说。眼下入夜已深,连昼伏夜出的虫蚁鸟兽都已不叫唤了,身后的油彪虽然不见踪影,但保不齐会什么时候再从草丛里蹦出一两只来,还是赶紧回到温暖的被窝,美美地睡个安稳觉吧。
一行四人继续在山林中穿行。苗苗说的没错,翻过山头,他们便见到了另一片“梅花桩地界”,也就是苗苗口中的第三处。穿过这片区域,再走了三四里之后,便是一个山坡,翻过山坡往下走没多远,前方出现了一个隐蔽的岔道口。岔道口左边是座矮山丘,右边隐约可见一排高高的围墙耸立在夜色之中,对面则是大片的密林。这个岔道口齐恩很熟悉,当初他和楚科洋就是穿过它进入了自行车厂,并惹了一身的麻烦。也是穿过它,踏入了黒酆山的腹地(以齐恩的标准勉强可以算),在谜屋里待了半宿,继而被野兽追赶回到这里。岔道口就像一道命运的开关,每次开合,都会引导他们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而这一次——谁也没有料到——却是最凶险的。
当然此时此刻,大伙对此是毫不知情的。看见岔道口后,他们顿时欢欣鼓舞起来,因为过了岔道口往左走,就是自行车厂的大门,也就是说,离家不远了。在齐恩看来,这意味着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但只有老天知道,真正的大幕才刚刚拉开而已……
就在齐恩等人站在岔道口前,准备向左移步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叫声响起。这声音来自岔道口的右边,也就是往仙人脚去的那条小道上——几个小时前,他们刚刚从那路过——声音非常嘈杂,而且是突然响起的,吓了他们一大跳。于是大伙本能地朝右侧看去——
天哪!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