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起来。
齐恩下楼洗漱时,在楼道里又巧遇肖勇。两人边走边商议,是否要将结巴尸体消失的事告诉闫村长和王大爷,最终肖勇一拍巴掌,“说!”
不过在饭桌上,两人都没瞧见王大爷,问了苗苗,也说不知道。
早饭还是简单的乡野小菜加稀饭,这样也好,清清肠胃。昨天连看两具尸体,还都是横死的,搞得齐恩整晚噩梦连连,早就没了胃口。他一边把嘴里的萝卜条嚼得嘎嘣响,一边对肖勇说:“你知道吗,昨晚上闫村长来我屋了。”
“哦,他来作甚?”
“还不就是为了他那侄儿——结巴的事嘛。他想让我帮他找凶手。”
“这可是件麻烦事,没那么容易。不过,以他的脾气居然肯来找你帮忙,你能耐大啊。”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不找我找谁,难不成找那王大爷?对了,昨天我从他那探听到黒酆山的一些传闻。”
齐恩把昨天闫村长那套说辞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肖勇。肖勇听得饶有兴趣,对于王大爷为什么隐瞒幽冥界的事,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幽冥界只出现在传闻中,王大爷按下不表,也许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说下去,但我认为,对于幽冥界,他其实知道些事情。你想想,他是个赤脚医生,在这地方是很受人尊重的。那个什么雾翕村再偏僻,也是要生病的。他跟雾翕村的人必然有联系,知道的肯定也比闫村长多。”
“可是他不会跟我们说这些事情。就算是闫村长,有些事情也不愿意跟我说,比如仙人脚。”
“仙人脚?哦,昨天王大爷提到过,名字听着是挺稀奇……我跟你说,但凡想知道这类东西,是要讲究策略的,我们可以单刀直入,也可以婉转地引导他说,待会看我的。”肖勇冲齐恩挤挤眼,笑了起来。
两人正聊着呢,闫村长踅摸进来了。
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汲双拖鞋,穿个大裤衩,手里端碗满进满出的稀饭,连招呼也不打便一屁股坐到齐恩边上。
“小伙子,在聊什么呢?”闫村长吸溜了口稀饭,问道。
肖勇抢在齐恩张嘴前说话了:“哟,闫村长,今天心情不错啊,还主动慰问我们,往常可没这么热情。”
肖勇话中带刺,闫村长怎么听不出来:“一边去,我跟城里来的大学生说话,你插什么嘴。”
“哎,你不是问我们聊什么吗?我好心告诉你一声,我们聊的——就是结巴的命案。”
一听这话,闫村长马上来了精神:“怎么,你们知道谁是凶手了?”
“别着急啊,闫村长。”
肖勇冷眼对上闫村长那猴急的目光,慢悠悠地说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算我们知道,也不能随随便便嚷出来吧。不瞒你说,我们倒是有一些想法……”
肖勇身子微微向前倾,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闫村长便立刻把耳朵凑上来,生怕错过肖勇说的每一个字。齐恩明白肖勇要开始瞎扯了,有点忍俊不禁。对付闫村长这种老滑头,还是得先把他绕迷糊了才行。
“我认为,杀害结巴的凶手,跟搬走铁牛尸体的人,是同一个人。”
“哦,为什么?”
“你想啊,这两件事都是在前天晚上发生的,都是百年难遇的奇事。什么叫百年难遇,一百年才能遇上一回。这次同时碰上两回,而且两个受害者都是你侄儿,你说,有这么凑巧的么?我很怀疑,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来找你寻仇了。”
“这可跟我无关,我做人光明磊落乐善好施,怎么可能有仇人。”闫村长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地辩解。
“岳元帅那么大的英雄,还有个对头叫秦桧呢。你说你是好人,不代表没人恨你啊。我看,你还是好好回忆回忆,这些年来得罪了哪些人。眼下你两个侄儿都死了,再不留点神,等着我们来给你收尸麽。”
肖勇连吓带唬,把闫村长激得够呛,原本涨红的脸瞬间苍白下去。他眉头紧锁,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喃喃自语:“这些年……这些年……不可能啊……莫非……”
肖勇见时机已到,便悄悄凑到闫村长耳边嘀咕了一句话。
突然,闫村长如遭雷击一般跳将起来,跟着又脚底打滑,差点滚到饭桌底下去。
齐恩被闫村长突如其来的表现吓了一大跳,这家伙反应也太剧烈了,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你……你们都知道些什么!”闫村长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声色厉荏地对两人喝道。他这样子看似要吃人,其实心早就虚了,这会只是挣个面子。
肖勇不慌不忙,先冲他笑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然后才说道:“闫村长,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看在你曾经让我借宿的份上,我好心好意想帮你而已。你那两个侄子的死,不用我说你肯定明白,跟你大有关系。你过去做过啥我不关心,跟我也没半分钱关系。但是你不说清楚来龙去脉,我想帮也帮不上忙……包括这位齐兄弟。有些事情你得说出来才能解决,烂在肚子里,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你说呢?”
齐恩终于明白肖勇所谓的策略是怎么回事了,便也在一旁帮腔道:“没错闫村长,我们都不知道你的仇家是谁,哪怕他现在找上门来,我们也帮不了你啊。”
闫村长此刻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歪坐在板凳上,脑袋都快埋到膝盖里了。从齐恩的角度看过去,他原本秃亮的脑袋黯淡了许多,脏得像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满脸青黢黢的胡子茬,衬得脸色更加蜡黄,看上去像是个久病初愈的人。齐恩觉得以他现在的状态应该撑不了多久,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突然,闫村长又蹦起来,这次他换了一副面孔,恶狠狠指着肖勇说道:“就算我马上要见阎王了,你们也休想从我这得到任何东西。”
说罢,他摔门而去。
齐恩和肖勇面面相觑,这闫村长的心情就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实在是叫人措手不及。
“你一定想知道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肖勇一脸苦笑,抢在齐恩发问之前,主动坦白:“我只是说了六个字,仙人脚、三号楼……直觉告诉我,这两个地方是他的死穴,而且,与黑风龙爪有莫大的关系。”
“从他的反应来看,你猜得很准。可惜他还是没有说出来,他这脾气真是难以捉摸。”
“是啊,大多数人在他这种处境下早就投降了,他却把嘴巴闭得更紧,真是个怪人。”
“是不是你逼得太紧了。”
“没法子,我总不能跟他慢慢耗下去吧。”
“其实,我感觉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昨晚他对我还是很有好感的,也许本来我可以……”
“马后炮不要放,他要是真想说,昨晚就交代你了。吃软不吃硬……哼!我看他是一根筋才对。”
“那,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闫村长这条线可以放弃了,他已视我们为死对头,不会再开口。接下来,只能从王大爷那边下功夫。”
肖勇话音刚落,门口有人说话了:“哟,都在哪。”
齐恩抬眼一瞧,原来是楚科洋在门口探头探脑。他冲两人点点头,便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一手端碗粥,一手拎着本书。在齐恩身旁甫一坐定,他便迫不及待打开书,一边喝粥一边看,嘴里发出震天响的呼呼声。
齐恩不免觉得奇怪,这小子一向不爱读书,属于看见课本就犯瞌睡的那一类人,这会怎么跟个书呆子似的,连吃饭都不舍得放下。
“你这什么书呢?”齐恩伸手把封皮扭过来,仔细一瞧——
乖乖!居然是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这书齐恩都快翻烂了,也向楚科洋推荐过好多次,可他就是提不起兴趣,没想到如今却看得这么起劲。
楚科洋朝齐恩笑笑,说道:“这是苗苗借我的,没想到还挺好看。”
“怪不得这两天都不见你人影,原来躲起来看书了。我说,你胆子这么小,这两天见到的又净是尸体,还敢看这书?”齐恩揶揄道。
楚科洋一脸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书,说道:“这又不是恐怖小说,是正儿八经的文学名著。再说,你不也经常三更半夜不睡觉,趴在被窝里瞧这种书吗。我发觉还是半夜看这书有味道,能身临其境,体会那种阴森血腥的感觉。”
“你这家伙,纯粹是心理变态。”齐恩摇摇头。
齐恩和肖勇坐着又商议了一阵,王大爷还是不见人,便决定再去礼堂瞧瞧。昨晚太暗,可能漏过些线索,哪怕是细微的头发丝,也可能是破案的关键。临出门,齐恩回头看了眼楚科洋,他仍然沉浸在书中,浑然不觉齐恩他们已经离开了。
两人出得门来,发觉地面湿漉漉的,鞋子很快就沾满了泥水。
“昨晚下过雨了?”
齐恩觉得奇怪,昨晚风是大了点,但没下雨啊。
“好像是后半夜下的,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哗哗的雨声,应该还挺大。可能时间短你没注意到吧。”
“幸好下得不久,否则山洪又要爆发了。”
“嗯,这黑酆山呀,真是危机四伏。”
两人才走出没几步,就听得身后有人在呼叫。齐恩扭转身,发现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人,满身是泥。那人一边跑一边高叫,“出事了出事了……”
正是闫村长。
“快……快去叫人,老王……快把老王找来。”闫村长气喘吁吁跑到两人跟前,累得都快直不起腰了。
“出啥事了?王大爷还没回来呢。”齐恩好奇地问道。
“金水,我那侄儿……他跟铁牛一样,又被人扔到三号楼那了。”
“什么?”
齐恩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昨晚他和肖勇去三号楼寻找过,分明没有结巴的尸体,怎么今天又出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人立刻返回楼里,找来苗苗以及看得正入迷的楚科洋。闫村长把事情一说,大伙都觉得毛骨悚然,尸体怎么又跑了呢。他们这群人,一向是唯王大爷马首是瞻,可这会王大爷也不在,该怎么办,大伙莫衷一是。最后还是闫村长拿了个主意,像昨天一样,找块油布毡子把结巴裹起来,先跟铁牛埋到一起去。
大伙在储藏室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块一丈长的油布毡子,另外拿上几把铁锹和锄头,再拉上昨天那辆板车,浩浩荡荡向三号楼进发了。
临走前,苗苗在桌上留了张便条,王大爷要是回来了,通知他来三号楼。
说实在的,又要去三号楼,齐恩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虽然不知道那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但绝对不是啥好事。铁牛和结巴的尸体,都被人盗走扔在那儿,必定有古怪。关于这一点,连楚科洋都看出来了,在路上,他悄悄对齐恩说道:“眼镜,那三号楼邪门得很,晚上可千万不要去那。”
齐恩点点头,忽然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正想再往下问问,楚科洋却噤声了。
快到三号楼的时候,齐恩远远就瞧见石碓顶端那块巨型花岗岩了,上面确实有个什么东西。
闫村长拿手一指:“就在那,看见没。你们去把他抬下来吧。”
齐恩等人上前,穿过凌乱的石碓,爬到巨型花岗岩下方。抬头望去,没错,是结巴,他上半身还是****的。
肖勇率先爬了上去,用油布毡子裹起结巴的尸身,然后慢慢抬下来。之后,齐恩和楚科洋在前边一左一右抬着,肖勇殿后,把结巴运了出来,直接抬到板车上。
闫村长附下身子,先是认真辨认了一番结巴的脸,终于叹了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毛巾,擦拭起结巴的身体。结巴身上满是泥水,好像刚从泥坑里刨出来似的。闫村长擦得很仔细,一点点地,从头到脚。连手指甲里的污垢,他也捡来树枝,仔细地挑掉。足足十几分钟后,大半块毛巾都被擦成黑色了,他又拿出一套干净的卡其布衬衫外加粗布长裤,就在板车上给结巴换上。衣服一穿,触目惊心的龙爪消失了,这时的结巴看起来才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的死人。
闫村长用毛巾上最后一块干净的边角擦了擦结巴的脸,抹去他脸上惊惶之色,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走吧。”
众人向前走,沿着昨天走过的路。山路崎岖,景色宜人,但一路上却没有任何人说话,也许该说的不该说的,昨天都说了,这次大伙真的找不到什么词来安慰闫村长。齐恩甚至觉得不管闫村长和两个侄儿曾经做过什么,如此下场对闫村长来说也太过份了。但转念又一想,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闫村长还是不肯说实话,可见这事也怪不得别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踏过三两个山岙,众人又来到那块向阳的坡地。远方青山连绵,满眼松涛起伏,枝叶间,溪水潺潺流淌,闪耀着银光,连微风吹过的沙沙声,都是那么熟悉。有那么一瞬间,齐恩恍惚觉得过去一天所发生的事只是幻觉,只是黄粱一梦,自己并未离开这个地方。但瞧着松树林下那一抔新土,他转而感慨起生命的脆弱,世事之无常。同为闫村长的侄儿,铁牛和结巴肯定相识,交情好不好齐恩不敢乱猜,不过就冲铁牛尸体失踪后,结巴满世界乱找的忙乎劲,应该是有深厚友谊的。那当结巴怀着沉痛的心情哀悼铁牛、为他挖阴宅的时候,他是否能料到,他所痛恨的死亡,离他自己也仅有四五个钟头的距离;他亲手挖下的阴宅,离他自己的坟墓也只在咫尺之遥。
这回王大爷不在,在场这些人又不懂风水,闫村长只好亲自挑了块地——其位置就在铁牛坟头的边上,向右稍微偏一点,不在山坡正当间。风水好不好也无所谓,反正按照闫村长的说法,这里只是个临时居所,待他发达后将重新为两个侄儿风光大葬——如果可能的话。
此时的肖勇,也不再提什么擅自处理尸体破坏现场之类触霉头的话了。也许他想明白了,在这大山深处,阳光照不进的地方,他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即使是县里面,对这片土地恐怕也顾虑颇多——这种状况下,顺势而为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所以,闫村长只是拿手略微指了指,肖勇便拎起铁锨上前,主动打起了头阵。他先铲掉浅浅的一层地皮,弄出基本轮廓,之后招呼其他劳动力轮番上阵猛挖一通,往下挖出近一米深的墓穴,将结巴小心地安置进去,最后再封上土,便完工了。这工作对他……以及齐恩等人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也不知该喜还是悲。
闫村长站在又一座新坟前,满脸悲戚。在此之前,他一直孤寂地陪在结巴身边袖手旁观,等到结巴躺进墓穴后,他才趁众人填土的间隙往里撒了些松针叶。齐恩自然明白他在做什么,这恐怕是他能为亲爱的侄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林子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恰合时宜地奏起一首送别曲。在这肃穆的氛围中,闫村长哽咽着低声念叨了几句,不知是说给地下的结巴听,还是自己听。随后,他从兜里掏出一瓶白酒,慢慢倾洒在结巴和铁牛的墓前,聊作祭奠。香气如烟,袅袅飘上碧蓝的天空,直到消失不见……